杨毅更是个妙人。洗去满身污秽,换了书生长衫后,看去竟不过三十上下年岁,风度之翩然、相貌之英俊,比宋玉潘安亦不遑多让。且其文采斐然,和林如海闲暇时几番唱对,无不叫人拍案叫绝。林如海频生伯牙子期之感。
这日晚间,两人相对闲坐。林如海看罢邸报,忍不住和杨毅论起朝堂时局。
杨毅畅所欲言,种种见解都与林如海不谋而合。
林如海心头悸动,拉着他死活非要结拜。杨毅倒也坦然,择日不如撞日,当场应诺。
两人把臂来到院中,请香案,拜神佛,就在林如海外院书房的桂花树下,对着清风明月结为异姓兄弟。
黛玉得知,也十分高兴,命人挖出林如海埋在树下的女儿红,还亲自跟厨娘请教,下厨张罗了一桌菜肴。兄弟父女三人同桌而食,尽情饮酒,痛快谈天。
至兴起处,杨毅寻来一把长剑,就着酒兴,边吟太白诗仙之《将进酒》,边辗转腾挪对月剑舞。
月下风姿,直将阖府丫鬟统统迷倒。
难得一曲舞罢,杨毅转头冲黛玉勾勾手指,醉醺醺道:“玉儿,可愿随我习剑?唐时公孙大娘剑器舞,惊艳四座,至今却苦无传承之人,玉儿可有豪情继之?”
黛玉本就逸兴遄飞,生来便最不喜教条规矩约束,乍见杨毅舞剑风采,早神魂俱为之夺。又闻此语,如何还忍得住?
与林如海对视。林如海自然也是双眼放光,点头不迭。
黛玉立即双膝跪地,恭恭敬敬行九叩之礼,当场拜师。
杨毅见黛玉丝毫不迟疑,更是高兴,不禁仰天长啸,“公孙大娘,后继有人哉!”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
杨毅曼声吟道。吟一句舞一句,身形兔起鹘落,手中长剑翻飞舞动,衣袂飘飘,剑光月光交汇,勾魂夺魄,睥睨了夜色。
***
第二日,黛玉起了大早,来至林如海院中。果然,林如海昨日饮酒过量,此刻仍在梦中。黛玉不欲多打扰,转头去了林如海在外院的书房。
因着林如海身子调理费时费力,杨毅要在此长住,林如海特地命下人将外院书房收拾出来,专供杨毅居住。书房后便是夹道,有小门方便随时出入。
黛玉刚到书房院外,就看见院内空地上,杨毅持剑站着。
“先生。”黛玉上前行礼问安。
杨毅含笑点头,“昨夜睡得可还好?”杨毅酒量佳酒品好,老早便起床,此时已打过一趟拳。
黛玉双眼如弯月,手舞足蹈道:“好!梦里飞天遁地,逍遥极了!”
“哈哈哈……”杨毅大笑,“我看你这身打扮,怎么?今日还要学艺?”
黛玉一身骑装,学着僧人绑腿,密密将裤脚缠起塞进靴子里,虽有些不伦不类,学艺心意却诚。
黛玉见问,连连点头。
杨毅在院中寻了一处阴凉地,手把手从握剑姿势开始教起。
黛玉年龄尚小,身子柔软,素来聪慧,又兼剑器舞实乃集舞蹈之大成者,只需杨毅点到,黛玉立时便能明悟。
不过一上午工夫,黛玉起势已练得像模像样。
眼瞅着日渐当空,紫鹃瞅着师徒二人兴致盎然模样,不忍打断,又见黛玉香汗淋漓,恐她身体吃不消,犹豫再三正要上前,林如海忽然到了。
原来林老爷此刻方起,却是立时来寻结义弟弟。一眼瞅见黛玉持剑凌风睥睨神态,情不自禁脱口赞道:“好剑舞!”
黛玉并杨毅闻声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院子里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林如海一身常服抚掌大笑而来。
“大哥!”
“二弟!”
紫鹃趁机上前给黛玉揩汗,雪雁递过凉茶。黛玉接过,一饮而尽,心底无比畅快。
“二弟,难得今日天气好,你我泛舟湖上,闲来垂钓如何?”林如海近来身体康健,连带着心情越发地好,主动提议道。
杨毅还未答言,黛玉抢先道:“父亲、先生,我也要去。我这就让林福准备!”
杨毅见状,微一耸肩,“看来,我不去怕是不行了。”
兄弟二人对视,大笑。
黛玉吐舌,小跑着出门,安排游湖事宜,半点不用林如海操心。
望着女儿雀跃背影,林如海发自内心感叹:“全仗俊也贤弟起死回生之能!不瞒贤弟,玉儿将从京里回来时憔悴模样,我见了便心痛。她虽不说,夜里却总难眠,我忝为人父,心里,心里着实不好受呀!”
杨毅看着林如海日渐红润的面色,安慰道:“玉儿懂事,只要大哥无事,她便安好。”
“是呀,我这把老骨头到底还是有点用的。”林如海粲然笑道。
院里院外,丫鬟婆子齐刷刷一致抽气。
“妈呀!老爷相貌原先便好,近来神采飞扬,越发要命呀!”
“还有先生,英武硬朗风流倜傥,实在、实在——”
“哎呀,真是赏心悦目!”
……
杨毅耳朵尖,听着丫鬟们叽叽喳喳的议论,无语摇头,揽着林如海进了书房。
“啊啊啊,老爷和先生又要促膝长谈了!”
“下午还要把臂同游呢!”
“哦哦哦……”
杨毅无语问苍天。
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如何能怪丫鬟婆子少见多怪呢?
******
太湖上,烟波浩渺。
夹岸绿杨如堤,繁花似锦。水鸟层起,只因画舫如织。
正是天清气朗时节,太湖上亦是游客如云。
永玙闲闲靠在画舫船舷边,随手将果子飞去,喂给水面飞鸟。
身后甲板上,环肥燕瘦一群脂粉娇娃弹琴奏曲歌舞吟唱,各施绝技,只为引得公子侧目。
永玙却烦得不行。正巧有名女子意欲脱颖而出却偏偏用力太过,愣是挣断了琴弦。
“噔——”琴弦崩断的声音传来。
永玙烦躁回眸。
那名出错的姑娘竟蓦然双膝跪地,颤抖认错起来。
“这是作甚?”永玙赶忙起身避过,眼神示意文竹去扶她起来。
文竹忙走过去,扶起那姑娘。
永玙背转身,负手而立道:“诸位都是名门淑女,在此抚琴唱曲本就不宜。且贾二姑娘既然这般畏惧在下,何苦委屈来哉?”
“诸位并诸位尊长家好意,孟某心领了。今日,便都请回。”永玙挥手谢客。
都是那贾雨村多事,泄露他的行踪不说,还三天两头往他住的园子里跑。今日送美人,明日呈宝马……将永玙烦得够呛。
偏他有密令在身,仍需与金陵一带官宦虚以委蛇,否则——永玙想着,双眸微眯。
画舫上众多贵女连日来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今日好不容易把永玙堵在太湖上,却仍没得他半点好脸色。此刻更是觉得脊背寒毛倒竖,知道这位爷怕是要发怒,纷纷告退。
临到贾雨村家二姑娘时,永玙冷冷扔出一句,“告诉你爹,他若再弄出这等幺蛾子,你便陪他去宁古塔弹琴吧!”
贾二姑娘吓得两股站站,顾不得应诺,逃也似的奔下船。直奔出老远,她才拍着胸口长叹:“父亲害煞我也!”
那煞神般的孟永玙,何曾正眼看过她?偏偏父亲非要——再说,她又如何高攀得上?
贾二姑娘几乎愁白了头。
却说永玙,见一群女子呼啦啦全走干净,终于觉得眼前清静了,大字样儿往船头一靠,“走,去那边林子后面避避。爷被那些女子聒噪死了。”
画舫应声掉头,直奔柳林而去。
柳林后,杨毅与林如海对弈,黛玉在旁执笔作画。
作者有话要说: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几句均为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诗序。
第16章 阻姻缘如海着忙
且说黛玉难得出门,又逢秋高气爽,兴之所至,搬出画笔水彩对着湖光山色任意泼墨。
林如海并杨毅见黛玉起兴,也不去管她,相对弈棋,杀得难分难解。
两下都正是专心时刻,一艘画舫不请自来。
水波荡漾,涟漪层层叠叠,绿杨拂动。分花拂柳间,永玙骤入桃花源。
不过一片柳林,便生生隔出两处天地。柳林外,尘世喧嚣,熙来攘往;柳林内,扁舟遗世,自在逍遥。
永玙骤然隔绝脂粉美人们旖旎婉转的娇音,眼见微风吹皱水面,嫩绿荡涤青天,不由沉醉不知归路,连扁舟之上何人也未曾注意。
可黛玉却蹙了眉。
只因她笔下山水全被这突勿而来的过客搅乱了。
黛玉抬眸,目光不善地扫视过去——这等隐蔽场所,这人是如何寻来的?
却不成想,正对上那双眸子,比寒星耀目,赛深潭清幽。
是他!
黛玉一眼认出那独坐画舫船头沉醉地欣赏景色的人正是那日在通衢码头出言提醒她的少年。
那人今日换了一身锦衣华服,虽隔着老远,已贵气逼人。
黛玉还待细细打量,忽然听见林如海唤她道:“玉儿,外面风大,你且进蓬里躲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