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却望也不望他,只对着屠光文道:“你便是平安州的知州屠光文”
屠光文躬身答道:“正是下官。”
“你可知本钦差所为何来?”林如海又问。
“钦差大人是奉了吾皇之命,前来查看我平安州雪灾详情并赈灾的。”屠光文老实答道。
“哦,你知道的倒清楚。”林如海一转眼珠,似乎此刻才看到跪在地上的那位胖知府似的,轻抬了抬脚,用脚尖指着那人,问屠光文道,“他却是谁?”
屠光文忙答道:“正是平安州城的知府,屈光士。”
那屈光士听见林如海问到他的名讳,以为拍对了马屁,忙不迭膝行两步,捧着官靴,想要亲自替林如海穿上。
哪知,林如海却突然扭转身子,正色厉声道:“勿那屈光士,你是否对本钦差有意见?如何敢穿着这等肮脏不堪的官服前来迎驾?究竟是对本钦差不敬还是胆敢对吾皇不敬?”
屈光士被林如海猛然变脸一喝,吓得大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
他身后屠光文并其他一众大小官员也都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林如海会突出此言!
明明,明明是林如海踢落了官靴,非要给屠光文一个下马威。
屈光士为了逢迎两位上司,主动为屠光文解围,自甘下贱,亲自用官袍为林如海擦靴。如何转头来,这钦差大人便六亲不认,倒打一耙呢?
那屈光士也不知是假装还是当真骇惧至斯,乱了分寸,听见林如海指控,顾不上分辩,大庭广众之下,急忙就把官袍脱了,挂在臂弯上,回身就冲治下县官道:“那谁,快、快去府衙为本官拿一件干净官服来。”
被他手指点住的那名知县,却面色古怪地望着他,不仅一言不发,还一动不动。
这位屈光士便是平安州城的知府,也便是黛玉等人借住的衙门里那位柯卓柯将军的女婿,平素也是摆惯了官威的。见那个小小的知县竟敢不把他的话放在眼里,双眉倒竖,三角眼瞪起,脸上横肉一顿,就要骂人。
还是屠光文出言为那县官帮腔道:“屈知府,把你的里衣藏一藏。”
屠光文是屈光士的顶头上司,两人私底下还有许多见不到光的交易,就连屠光文后院最得宠的那个妾室都是屈光士所赠。屈光士闻言,忙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适才脱衣太急,竟没注意把里衣带子也解开了。
他贴身穿着的府里宠妾小桃红的绯红肚兜,明晃晃地和着他一身肥膘就亮在众位同僚面前!
……
屈光士好歹也是进士出身,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等大抽,如何还站得住?猛地用官服盖了脸面,如飞奔走。
掩面退走之前,屈光士却还不忘将林如海的官靴塞给了就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书吏。
书吏捧着官靴,左看右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林如海对他勾勾手指。
书吏忙走上前就要帮林如海穿靴,林如海却摆摆手,拒绝了。
“这——”书吏低声询问道。若是不要他穿,难不成——
书吏回头去看屠光文。
果然屠光文已牵起嘴角,躬身就要上前。
林如海却突然接过靴子,轻轻往右脚上一罩,一步迈下轿来。
正弓着身子,作势要给林如海穿靴的屠光文:……
“哎呦,今个儿日头挺大呀!屠知州,本钦差奉旨赈灾,既然到了你平安州,第一件事自然是视察灾情,还请屠知州头前带路吧!”林如海夸张地抬手遮住日头道。
余下一众平安州官员望了望头顶只有一线的日头和林如海那可比美人的洁白面皮,眼角不约而同跳了跳——果然是玉面五恶吏!
却没一个人敢乱说话的。
屈光士前车之鉴在先,还有屠光文平白受辱在后,正所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这位钦差脑门上就顶着大大的“我是贪官”四个字,这一群蛇鼠反倒投鼠忌器了。
屠光文却不似他那群无能手下那般好骗。
屠光文早就听说过林如海的大名,也知他乃圣上心腹。从前,林如海做了那般久的巡盐御史。金陵地界翻了好几回天,他这个最肥的肥差上的大“贪官”却雷打不动,一点儿事也没有。
后来竟然还完好无损,奉旨归京。先是大张旗鼓迎娶当朝高阳郡主,后来更是双喜临门,连升好几级做了吏部侍郎;紧跟着又是围场救驾,揽了不赏之功;再然后便是连当朝贤亲王的世子玉面小王爷孟永玙都变成了他林如海的未来女婿。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他如今表现出来的这般庸俗、自大,目中无人?
屠光文自有算计,无论林如海如何折辱于他,只是不动声色,闻言忙答道:“请钦差大人随下官前来。”说着,便在头前引路,带着林如海视察平安州城。
不同于黛玉等人初入城时,城门口三步一个士兵,守卫森严。如今平安州城门大开,时不时便有衣衫褴褛的路人走过。城墙根下,还或躺或站好些人拿着破碗、破盆的乞丐。
林如海路过这些人时,为表亲民,亲自俯下身与他们说话。仔细询问他们是哪里人氏?可是因着雪灾才落得这般田地?
那些乞丐、流民也都对答如流,把那暴雪说的如何如何凶猛,又说蝗虫来时,吃了多少多少庄家,那般黑压压如云一般,吓得村里娃娃整宿整宿哭泣,云云。绘声绘色,林如海听罢,简直如亲眼所见。
林如海听罢,面色沉重,艰难地从眼中挤出两朵泪花,握着一个白发苍苍,看去像是七八十岁的老者虽漆黑却光滑的手,悲天悯人地道:“百姓受苦了呀!你们的疾苦,圣上都知道了,都放在了心里,还专门派本钦差来给你们送粮食、棉衣,帮你们度过天灾。你们且放心,有朝廷在,定然不会让你们冻、饿而死!”
林如海说着,站起身,大手一挥,十分豪迈。
本因许多天不曾吃过饭的乞丐、灾民们忽然都直起了身子,啪啪鼓掌,山呼万岁隆恩!
一时间,城门口景象,感天动地,惹得一众平安州官员都忍不住热泪盈眶,以袖掩面偷偷擦拭。
屠光文带头,恨不得当场赋诗一首,感谢圣恩浩荡,感谢林如海赈灾及时。
可是,实际上,林如海连平安州城的大门都还没进去。
早就被大小官员挤到了墙根处的书吏,拼命低了头,攥紧拳头,才勉强没有笑出声。
他名唤马弁,原是京郊某个小县城里的一个破落户。因为惯会讨那县官开心,才从县里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整日只会偷鸡摸狗的小混混变成了衙门里的书吏。
又赶上林如海此番奉旨赈灾,路过他们县城,一时身边缺个刀笔吏,便被那个县官送给了林如海。偏偏,林如海也收用了他。
这马弁本因为他就是马屁届的领袖,狗腿子里的精英,睁眼说瞎话的魁首,狼心狗肺的将军!如今,见了大世面,才知他从前种种,不过小巫见大巫,实在不值一提。
从林如海到屠光文再到平安州上上下下的官员,统统给马弁上了一课。
可是,其实马弁还是看错了。
林如海俯身与那些乞丐、流民说话时,悄悄闻了闻,这些人身上一点臭味也无。又专门挑了一个年纪最大,看去最肮脏,眼瞅着便活不了几天的老人问话。
哪知,这老人不仅眼不聋、耳不花,还不慌不忙,对答如流。
林如海伸手出去跟他握手。入手温暖柔滑,莫说不可能是七八十岁老者的手,便是一个三四十岁正当壮年却整日需要下地干活的农民,他的手掌也绝不会这般光滑!
可见,城门口这批人,绝不是什么受灾的百姓、流浪行乞的灾民。
林如海心里有了数,可不就方便他唱大戏了嘛!
只有屠光文,满心相信他的心腹树下屈光士是个有真本事的,把伪装、作假的事情统统交给了他去做。更是自矜自傲,绝不肯低头跟这些下贱之人说一句话,便当真以为一切天衣无缝,已经把林如海骗过去了。
若是,若是屠光文肯低下头与屈光士准备的这些“戏子”说一句话,只消一句话,他定能发现,这些戏子说话中气太足了些,身上太干净了些,气味太好闻了些,皮肤也太滑了些……
都是一些,只有一些,却已是漏洞百出。
可惜,他没有低头;可惜,他不曾发觉。
林如海又跟着屠光文进了城。
此时,城里景象也与黛玉来时不同。
虽仍是空空荡荡的,但临街路上,多了许多倒塌的房屋。酒楼、客栈都变成了善堂、粥铺,有士兵在施舍混了泥沙的稀汤米粥。
也有裹着破棉絮的灾民挣扎着在地上爬动,仔细看去,那些人却是真的身躯浮肿,到处都是冻伤。
最吓人的却是远处巷子口不知何时爬出一个中年汉子。那汉子两条腿齐齐断去,用双手支撑着残躯,蜿蜒爬向林如海,双目血红,嘴唇大张,却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奇怪声音。
林如海见了,心底颇受震动。知道眼前这许多灾民,七八成都是假的,但是这个中年汉子,哪怕不是灾民,却也一定另有隐情,要与他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