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听见脚踩在陈旧地板上发出的轻微咯吱声,迟缓,杂乱,属于行动力和威胁程度较低的人。十秒后,门慢慢打开了,后面探出一张慈爱无害的脸,五官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候的精致,穿着居家的毛衣长裙,留着一道小缝隙,疑惑地打量着这个深夜的不速之客。
“嗯……小姑娘,我想我和我的租客们已经有了更好的保险,不再需要其他的上门推销了——噢当然如果你是来租房子的,很遗憾你来晚了,房间已经全部被租出去了,并且我认为没人会对角落里的那个小仓库感兴趣的……”
黑衣女人微微一笑,很礼貌地开口,“夜安,夫人。我是简·多伊,来找夏洛克·福尔摩斯,这里有一个案子,也许他会感兴趣的。”
哈德森夫人听此,立刻转头中气十足地朝楼上喊了一声,“夏洛克——你有客人了——收拾收拾你龙卷风过境一样的屋子,我是你的房主,可不是你的管家——”
然后她打开门,露出和蔼的笑容,边带着简缓缓走上楼,边嘱咐似的开口,“噢我们这里可很少有你这样年轻又漂亮的姑娘独自前来,我记得上一个还是富翁的妻子,想要调查清楚她那风流丈夫在伦敦藏了多少情人,在她们身上又花了多少钱……上帝知道夏洛克最讨厌这样的案子,仅次于那些孩子们让他去找家里走失的猫——”
简安静地跟在身后,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垂下眼,声音平静无波。
“我听说过这位咨询侦探的名声,您大可不必担心,夫人。”
哈德森夫人很疑惑地转过头来,“名声?——你指的是夏洛克?他居然还有名声可言?”
“噢是的,夫人。”简微笑,“在我们那里,他可真算得上是……大名鼎鼎。”
哈德森夫人推开了门,先探头进去看了一眼,放下心来,对简说道,“抱歉屋子可能乱了些,你知道的,单身男人的公寓向来都令人无法忍受……当然我保证你不会在沙发缝隙里找到半年没洗的臭袜子,这是夏洛克唯一能让人满意的优点了。”
说完,哈德森夫人就要下楼,抬脚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什么,非常好心地嘱咐了一句,“噢是的,千万别打开冰箱,亲爱的——如果你需要茶,我就在楼下。”
“谢谢,夫人。”简点了点头,然后一脚踏入了房间。
简环视一圈,颇有些年代感的木桌上乱七八糟的摊着一堆便签,一把瑞士小刀直挺挺地插在一封邮件上。门口的立柜上摆放着一双装有烟叶的波斯拖鞋,铺满了精美壁纸的墙上则多出了排子弹拼出的VR。摆放在书柜之中聆听的雕像,沙发旁落尘的小提琴,左侧墙上的鹿角,暗藏玄机的骷髅画像,门口的猎鹿帽……进入门的一瞬间仿佛来到了九十年代的名人博物馆,拥挤,凌乱,满满的英伦复古气息。
只有一盏灯开着,屋子里极为安静,安静到几乎让她以为这里空无一人。
如果不是简看到了背对着自己的椅子上方那一撮不和谐的卷毛的话。
然而简并没有冒然去打扰在思维宫殿中漫步的大侦探,她脚踩在波斯手工地毯上没有任何声音,无声无息地走到了长沙发旁,将提琴盒搁在身边,坐下,手放在膝盖上,脊背挺直,姿态礼貌而规矩。
她足足等了四十二分钟,时针慢慢走过了正上方,椅子才发出了点声息——一个人猝然从上面跳了潜力,握紧了拳头,每一个细胞都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兴奋呼喊,眼里迸溅出来的光几乎照亮黑暗,“——三只酒杯和断了的麻绳!没错!就是这个——”
他自顾自地喃喃说出这句莫名的话,迅速整了整自己的头发,拿起自己的风衣就要往外走,甚至没注意到自己仍然穿着室内拖鞋。而就在他前脚刚踏出房门顺手要关上门的时候,他终于想起来客厅里似乎还坐着一个人,于是又迅速退回去,目光锐利地打量她几秒,很不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梢,用一种看透了世事,充满了简单到无聊的平淡语气开口说道:
“又一条忠实的走狗……你应该试图去联系你的联络官,多伊小姐,我从不插手ZF的案子——因为到了最后,我们会发现那些案子的结果和原因都是一样的。无趣,毫无挑战性。”
无非就是些不能说出口的国家利益,政客争斗,棋子,炮灰,牺牲,顶替等。说实话,但凡和迈克沾上一点关系都会让他觉得那是个麻烦,即便他轻而易举地能够找到答案。
虽然简对面前这个咨询侦探的推理分析能力多有耳闻,但她还是很好奇,他是怎么从那些细节中推敲出来她的身份的?还有,他居然知道她的名字?
“久仰大名,福尔摩斯先生。”简端正地坐在沙发上,瞥了一眼敞开的门,“您看上去似乎有别的事要忙,或许现在去还来得及——我可以在这等您。”
夏洛克看上去似乎对这个提议很心动,但他又想了想,指着简身旁那个半人高的提琴盒,用平淡无奇的语气开口问她,“我走出去后,你会用琴盒里的这把M200射杀我吗?”
简看他非常认真地询问自己,不由得笑了,拿过提琴盒,当着他的面打开,露出下面的真材实料。
夏洛克抬头望去,只一眼,目光就顿住移不开了。
一把精致而古老的不对称小提琴,历经岁月依旧流淌着不褪色的温润光华。这是出自比利时的制琴名家Gauthier Louppe之手的不对称小提琴Résurgence,寓意“重生”。左右不一致的独特设计可以适应演奏时候的高音和低音对琴身震动的不同要求。这种尝试抛弃了一些传统工艺上的桎梏枷锁,通过探索而突破陈旧保守的艺术文化,音乐得以历久弥新。
一如夏洛克·福尔摩斯。
“在华生先生的博客里,似乎您对小提琴这种乐器情有独钟,他会谈起聚会后您自创的那首小夜曲,并对此褒奖有加。”简在夏洛克的虎视眈眈下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把颇有些年代的小提琴,慢条斯理地开口,“虽然更多时候他形容那种声音‘刺拉破了耳膜,像是一堆狂蜂拼命往你耳朵里钻’——”
博客。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讨人厌的东西存在?除了暴露-隐私,歪曲事实,幻想杜撰外看不到任何一点实质作用——甚至还会吸引脑子里塞满泰晤士河水的金鱼敲响他的房门!
“我的手可拿不起如此精贵的藏品,”简的手指缓慢摩挲在光滑的木皮上,每一寸的移动都令夏洛克心惊胆战,“所以,我认为它应该待在更懂得欣赏自己的人手上——顺便,也能成为一个有那么些价值的见面礼。”
“你想收买我?”夏洛克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在尝试收买你。”简说,“但不是用这把小提琴,而是……一件你会感兴趣的案子。”
她抬起眼,微笑,“现在,我们能坐下来,好好谈谈了吗?”
……
两分钟后,给雷斯垂德发送了线索的夏洛克穿着自己的战袍睡衣盘腿坐在了简对面,食指相对,一脸平静。
“走路姿势,声音,手的位置,很明显是一个军人,”他用平平无奇的语调和快到犹如八级听力的语速告诉简她想要的答案,“耳后还没褪去的晒痕,证明你长时间暴露在强烈的紫外线下,即使过去了五个月?——不,六个月依然还能看到,热带无疑。新长出来的头发——是我注意到了,习惯留长发的人不会像你这样把它们全部塞在围巾里,鉴于它们烦人且不怕冷。你在回到英国后才蓄发,而什么情况下一位二十多岁的健康女性会在热带、紫外线强烈会造成晒伤的情况下剪去长发?——除了被迫待在偏僻,湿热,高温,虫蚁繁多的地带,我想不出其他更好的理由。而在这个地球上所有军官都想去的地方只有那么几个,排除不符合条件的,只有那么一个——”
“委内瑞亚。猎人学校。”
简挑了挑眉。
“你的眼睛,”夏洛克指了指自己的,“停留在一个地方的时间过长,比起看,更像是盯视。这是狙击手在长时间专注一个目标时,下意识养成的小习惯。而且他们会在进入一个新环境时首先注意到最危险、最具威胁力的事物——”
简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拆信封的小刀。墙上的弹孔。尖锐的鹿角。也许藏着枪的抽屉。放在桌上的手机。以及夏洛克·福尔摩斯。
“那么,走狗应该怎么解释呢?”简兴味盎然,“我的发音可是从我的秘鲁战友那里学来的,连本地人都发现不了我来自英国。”
夏洛克的目光慢慢上移。
简一看就笑了。
她带着红色的贝雷帽,全身上下唯一稍微鲜艳一点的颜色。在最早的时候贝雷帽是由牧羊人发明的,戴在头上可以遮风挡雨,脱下来可以擦汗,放在地上则能当坐垫。后来它逐渐成为官兵作战的象征,直到现在。英军皇家陆军第五空中机动旅的官兵都戴着一顶红色贝雷帽,主要任务是“迅速在海外执行各种应急作战任务”。它的前锋部队是其伞兵团,该团是英国陆军之最精锐部队,也是世界上职业化素质较高的部队之一。它有一个极具威慑力的称号:“红魔鬼”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