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老妇人顿时又开始气不顺了,她连忙拿过羽毛扇子对着自己扇了扇,刚觉得好了一些,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来,打量着角落里一个戴着黑色蕾丝帽,一直沉默不语,安静喝茶的年轻女子,眯了眯眼,状似不经意地缓缓开口——
“那么你呢,来自法国的简·多伊小姐,听说你祖上也曾受荫庇封为贵族,而身为大家之后,想必这种事在你看来应该很常见才对,不是吗?”
眼见战火转移,所有人都兴奋地朝老妇人的新目标看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神色不明的莫莉·布朗挑了挑眉,转眼看向那位极为低调安静的香水世家之女——
蕾丝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下颔的女子一顿,缓缓抬起头来。
她很年轻,这毫无疑问。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深邃,一双罕见的银灰色眼睛,安静通透。不说话的时候几乎毫无存在感,很难让人察觉到她的气息。奇怪的是每当看到她的面容,心底明明会觉得对方应该很美才对,可一转眼间再回想却怎么都无法清晰地回忆起她的五官模样,就像是身后投落的一片淡薄阴影,似乎真实地存在着,却又无声无息。
很难确切形容这个女人带来的感觉——但她很有钱,家族名声斐然,而且未婚。单单这三点就令“简多伊”这个名字在社交圈变得足够有吸引力,而恰好,在场的很多贵妇人家中都有一两个尚未订立婚约的成年儿孙,如果能够争取到她的青睐家族强强联合,事情就再完美不过了。
不过鉴于这位来自法国的年轻女人向来低调,很少亲自出席在公众场合,就愈发显得格外神秘。也是偶然她们听说简多伊也买了泰坦尼克号的船票,套房就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于是怀有其他目的者每日早早来到餐厅等候偶遇,终于这一次让她们逮到了传闻中香水世家的承袭者,多伊小姐。
她们倒是想看看,这位一向不对任何人事发表意见的落魄贵族之后,会怎样回答她这番别有用心的提问,而这就决定了她们的儿子或者孙子以后家庭地位的高或低。
面对众人意味不明的盯视,简多伊缓缓揭开茶盖,幽淡的清香萦绕在鼻间,氤氲了她低垂的眉目。她听到这个充满了陷阱的问题,似乎是笑了笑,轻到难以察觉,只有低缓平静的女音伴随着悠扬的小提琴曲,传入她们耳中——
“对你而言,罗伯特夫人……什么才是‘贵族’呢?”
老妇人一愣,没想到她会陡然抛出这样一个反问,立刻打起警惕,抿了抿唇,微微直起腰来,让自己看上去更有气势些,这才居高临下地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在座的大家可不是什么无名无姓之人,即使比不得你家里有钱,也不是能够随意被轻视,瞧不起的——”
简弯了弯嘴角,抬起眼,目光依旧很平静。
“噢,”她微微颔首,状似恍然,“原来在您眼里,现在的‘贵族’就是‘比有钱人更有钱的人’而已……我解释得对吗,罗伯特夫人?”
“你——”罗伯特夫人嘴角一抽,“我可不是——”
“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意思的话,”简不太淑女地耸了耸肩,“那么很抱歉,这种‘捕风捉影当做饭后笑料’,‘出轨不忠成为司空见惯’,‘财大气粗就是高贵氏族’的例子……在我们这种‘真贵族后裔’看来,可不怎么常见。”
罗伯特被她这一番不夹枪不带棒却杀人于无形的嘲讽激得气又开始不顺了,脸色陡然涨红,伸出抖抖索索的手指,指着简的脸,话都说不稳了,“你居然、你居然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简靠向椅背,姿态闲适,一点都不以激怒这群贵妇为意,十指交握放在膝上,脸色甚至浮现出很淡的微笑,“我的先祖之所以受荫庇封为贵族,是因为他带领所有封地的侍从和子民参加了对抗入侵者的战争,他牺牲了两个兄弟,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所有靠种植和变卖积累而来的财产,甚至他的祖祖辈辈扎根了百年的城池,庄园……换来你所谓的……你称呼为什么来着?——‘贵族大家’?”
简笑了笑,看着罗伯特夫人手指抖到几乎抽风的模样,她似乎觉得很有趣,忍不住用手掌撑着脸颊,手指在鼻子上轻快地点了点,真诚地开口问道,“即便我来自法国,我也知道‘贵族’这个词在英文中应该怎么书写,又代表了什么意思……而作为日不落王朝的后裔的你们,我想肯定不会不知道它最初的含义吧?嗯?”
Nobility,贵族,高贵之人,高尚的品格。它的来历和金钱,和地位无关,那时只要有人称祂“颇具贵族之风”,就是对此人的最高赞扬。
“很抱歉令您失望了,罗伯特夫人,”简微笑,“身为大家之后,我的父辈们可没有教导我以含沙射影、闭目塞听和数典忘祖为荣。在这一点上,我想我们之间大概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可讲,我这儿也没有您会感兴趣的‘事实’以供分享。毕竟,我还是个年轻人,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远不如您如此高瞻远瞩,身经百战呢。”
说完,她缓缓站起身,对众人点了点头,在桌上留下给提琴手的若干小费,悠闲地转过身,飘然而去。
眼见罗伯特夫人气得一阵一阵喘粗气,指着简的身影,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打扮成女侍者而穿行在餐厅里,意外听见她们所有谈话的玛丽安面色复杂地看着简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放下托盘,悄声无息地朝她离开的方向跟去。
作者有话要说: 电脑网页已修复,现在可以点开看了。
第32章 三十一
玛丽安好不容易从卡尔的房间里逃出来, 故技重施乔装打扮成了一位女侍者, 想去说服泰坦尼克号的设计者安德鲁, 告诉他这艘船的缺陷和即将到来的灾难, 企图通过他来尽量避免这场灾难。没想到还未等她找到安德鲁,她就意外听见了来自“简多伊”关于评价她和卡尔的一番谈话。
玛丽安很惊讶:她知道这个年代这群贵妇都是什么鬼德行, 除了漂亮的衣服首饰,名贵的画, 哪位年轻人英俊多情, 谁谁的丈夫又和谁的妻子鬼混这种无聊乏味的话题,她们很少会产生其他对话。就连露丝,呵,那个明明拥有了卡尔的爱却无情践踏他的真心与尊严的荡-妇,在这艘船上当着卡尔的面和杰克眉来眼去, 甚至不要-脸地献上身体……卡尔怎么能看得上这种女人?就因为她漂亮, 祖上是贵族, 与她的婚姻能给他带来好名声吗?
可怜的卡尔,如果不救救他, 他一辈子都会陷入这种未婚妻所带来的无尽耻辱之中的。而且在之后他会因为金融危机而破产, 人财两失。她得想办法让这个可怜的男配角避免这样悲惨的结局,他值得更好的人。
玛丽安穿行在人群之中, 没人能认出她的身份来——多么可笑的一群人啊,只因为她换上了侍者的衣服,就没人再把她当做“三等人”对待。她简直无法理解这个落后时代人民的观念:阶级?阶级能决定一切,能辨别真心假意吗?她敢保证如果她生来就是贵族后裔, 她依然敢为卡尔牺牲一切。他就是这样一个英俊,忠诚,傲慢,深情,嘴硬得令人心疼的男人,她敢打赌如果放到了现代,大家肯定都会为他而着迷的,这毫无疑问——
不过今天,玛丽安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她拉低了帽子,悄声无息地跟了上去,好奇心驱使她想要看看这个在茶会上语出惊人的女人下一步想怎么做。
她跟着简多伊来到了甲板上,黑发女人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来,毫不在意旁边就是一对黑人父女,她甚至还对他们笑了笑——玛丽安愈发确定这是个特别的女人,眼中有一种超越时代限制的睿智。也许她能听懂自己的话,理解自己的意思,甚至相信她对这艘船作出的预言呢?那么她就会拥有一个强而有力的盟友,而从简多伊嘴里说出来的话足以令安德鲁和船长重新考虑“撞上冰山”的可能性了,不是吗?
玛丽安偷偷摸摸地跟在她身后,观察着她。继而发现简多伊坐在甲板的长椅上,用一种非常舒适慵懒的姿态,笑眯眯地注视着栏杆旁正交头接耳的一对男女。玛丽安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是杰克和露丝。他正在给她展示自己珍藏的画像,呵,泡妞的绝佳手段,只有露丝那样不谙世事无聊到去崇尚虚无缥缈艺术的小女生,才会喜欢杰克这种除了画画一无所成的穷屌丝。
玛丽安又看了看简多伊的侧脸,心想像她这样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独特女子,大概也是对杰克露丝这种组合嗤之以鼻的吧。她甚至还会帮自己这样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说话,把那个老东西怼得喘不上气来,这不就证明她的观念和自己是一样的吗?也许她该去试试,也许盟友的计划真的能成功——
玛丽安鼓起勇气,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先用一个善意的小小谎言将黑人父女支走,这才坐在了简多伊旁边,望着她的侧脸,斟酌片刻。
“那个……谢谢你,刚才为我说话。”
简多伊转过头,对上玛丽安充满感激的目光,她兴味地扬了扬眉,打量对方几秒,“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