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颂正色道:“尤三姑娘, 现下的情形,以你和柳湘莲的身份和能力,你们能帮到你师父吗?不能!或是你二人另有什么神通和门路?也没有!既然是这样,你们为何还要如此执着呢?傅鼎臣此人,不管在南北直隶,他的身份名望,都不是你们能想象的;所以,在对于他的处置上,不管是北静王爷,还是天子,都会慎之又慎;所以,你以为的冤屈迫害,都不太可能被加诸在他的身上。我可以保证,只要不被门下弟子连累,他完全可以安然无虞,这下你放心了吧?”
“真的?”听到这里,禇英总算松了一口气,“那好,长史官大人,我和姐姐这就连夜返回金陵,一刻也不多呆;回金陵后,我和姐姐就都恢复本性,什么尤二姐,尤三姐,她们都死了,落水身亡,她们以死明节,虽然死得可惜,可是不管怎样,世上以后再也没这两个人!”
“甚好!”陈颂捻须而笑,看了一眼陈经,“大有,你立即安排车辆,送她们两个回金陵吧;柳湘莲再三嘱托我,我便了了他的这桩心事。” 陈经立刻应了,带着两姐妹和周成往外走去,二姐却低声问禇英,“妹妹,那母亲呢?咱们真的撇下她不管吗?”
禇英想了想,叹一口气道:“姐姐,现在我和你都是禇家的姑娘。至于我们老娘,她愿意做尤老安人,就让她做个够吧,两个拖油瓶女儿都死了,她可以在大姑娘那儿安亨尊荣了,以后也没人忤逆她了,希望她能过得好一点,她也未必会想着咱们呢!”
二姐似乎快哭了,她想对妹妹说母亲不至于这样,但是事实如此,她也说不出什么挽尊的话来。
陈经见二姐尴尬,便故意岔开了这个话题,对禇英道:“你们南下,而柳兄弟是北上,此一去,山水迢迢,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不想见他最后一面吗?”
禇英想了想,摇头道:“长史官大人说了,事态紧急,我们最好都立刻上路,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柳师哥那里,该说的,我们也都说了,就不必再相见,徒生离别之苦了,不管怎样,我都在金陵等着他,等着师父便是。”
陈经心下默然,看着二姐,他不自然地又问,“那我,我什么时候……”
禇英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只要你有心,随时都可以。不过,我希望能过个一年两年的,大家毕竟相处的日子尚短,给彼此一点了解的时间才好。”说着又问二姐,“姐姐,你说呢?”
二姐只低着头不做声,似乎正在想些什么,禇英见了便凑近她耳边,悄声笑问道:“怎么,恨嫁了?怪我阻了你的好姻缘?”
二姐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啐了她一口,“你胡说什么呢?我几时想过这样的事?一般也是姑娘家,我就如此不堪么?况且你和我说过,女子年龄大一点许嫁才好,年纪太小了,容易产难,如今我都记在心里呢!”
禇英笑着抱住了她,“姐姐说得很对。”又问,“那你刚才想得入神,我和你说话你也没听见,是在想什么呢?”
二姐忍不住噗一声笑了,也在禇英耳边悄声道:“我刚才听那位长史官叫他大有,也或者是大牛?那是他的小名吧?”
禇英故作诧异,“他?哪个他?”
二姐被气到了,粉拳又捶了禇英几下子才罢休,看得陈经好生羡慕,只希望这小拳头是捶在自己身上,于是连忙又走上来,殷勤相问,尽力安排好车马行船。
马车行过京郊宽阔的黄土道时,虽然还不到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然而沿途骄阳似火,蝉鸣声声,热浪阵阵,己足以让人有几分窒息之感。车行半日后,便来到离城十几里的折柳亭,一般送行离别都会在此停步。禇英一行就五个人,除了驾车的周成,还有陈经留下来照顾两姐妹的一对中年夫妇;她和二姐此行秘密离京,也并没有指望有人来相送,但此处柳荫阵阵,凉风习习,一行人还是打算下来歇脚透气,而送行的人也该打回转了。
然而折柳亭中似乎早有人在等候,一主一仆,两人都戴着遮阳笠,装束和面目都极其普通,禇英不认识,但是他似乎知道禇英的身份,准确的在路旁拦住了他们的马车。
“可是禇家的两位姑娘吗?有人托我给姑娘带来一些东西。”来人说着,令家仆将一个小小的青色包袱捧了过来,“姑娘打开一看,便知端的。”
禇英接过包袱,还没有打开,便看到包袱布上有一个淡淡小小的篆体字,傅。
她一下便愣住了,三下五除二打开包了两三层的包袱,就见里面是几本医书,一叠金陵府通行银票,还有两封信。她看了看封印,一封是尤氏的手迹,另一封显然是傅山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禇英不好拆开信来看,正要问些什么,抬起头来一看,却发现这一主一仆已经飘然远去了。
回到马车里面,禇英将傅山的信藏起,却将尤氏的信拆开来,和二姐一道细细看了,这一看,姐妹俩顿时如晴天霹雳,老娘竟然死了!
禇英还在发愣,二姐已经失声痛哭起来,“妹妹,母亲没了,没了!我们再也没娘了……没娘了,母亲!”
二姐这一哭,禇英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但是尤氏后面还写了许多,禇英只得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继续往下看,一目十行的看完,她一把将信攥在手里,泪水渐渐凝固成实质的愤怒,眼中己是仇恨难掩!
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半晌,她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轻声道:“姐姐,母亲只是糊涂昏馈而己,咱们死了,她其实还是很伤心的,是不是?”
二姐点了点头,一把抱住禇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终久有一天对出来,我为她报仇。”禇英轻抚着二姐的背,冷冷地道。
到了晚上,等二姐睡着了,禇英才拿出了傅山给她的信,信中谆谆勉励,仍是叫她勤学好读,怜产息之艰难,悯生子之阵痛,两人所悟得的产育之术,不必藏私,务要发扬光大,救更多的产妇人于生死关头;至于银票,傅山说了,仍是柳湘莲的东西,思及到军中之后也用不着这些,于是仍送给禇英保管,让她若有急事,可随时运用。
看到这如遗言般的叮嘱,禇英心中大恸,躲到院子里哭了半宿,连二姐都惊醒了,只以为她是思及母亲,二姐不会劝人,自己也未免又偷偷的哭,次日上路,两姐妹的眼睛都肿得像桃子,同行的人怜及这姐妹俩思念亡母,一路上自然更是小心翼翼。
回到金陵,已是半月之后,虽然只离开了半年,但禇英感觉恍如隔世,除了郑氏己不在,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见禇英带了姐姐禇秀回来,祖母很是高兴,一家子骨肉终于团聚,没有人再散落在外,这也是她作为禇家的老祖母最大的心愿。至于那个改嫁的儿媳,两姐妹不提,徐氏当然不好主动过问,免得尴尬。
元绪果然过了院试,如今已是穿蓝衫戴生员巾的秀才了,这半年来,他长高了许多,整个人显得更是文雅俊气,见到禇秀,他很自然的叫一声大姐,又问两个姐姐在外面和在路上的境况;禇秀本想着,这个族弟年纪尚小,哪怕妹妹把他说得千好万好,她也还是有些顾虑,这样小的孩子,哪里靠得住呢?可如今一见面,她才见识到,什么叫少年老成,干练沉稳;这是她在贾府那些纨绔子弟里面不曾见过的,于是她也放心了许多。
弟弟妹妹也相继过来见了禇秀和禇英。进了金陵城,路过东大街集市,禇英就买了许多吃食和小玩意儿,特地带给禇湘和元林,两人见了好吃好玩的,果然高兴不己,姐姐姐姐的叫个不停。徐氏平日很是节俭,压根不会买这些东西给他们。
见长孙女禇秀成日情绪低落,徐氏又不免要安抚,这一问,就问出了儿媳的死讯,这让她十分诧异,也很恐慌;前几日扬州郑家还派人送来了端午节礼,徐氏知道郑家那二小子虽然在国子监读书,但心思都在禇英身上,隔三岔五的便要到家里来,看禇英回来了不曾。虽然郑氏是嫁出来的女儿,可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郑家肯轻易干休吗?
不过这件事,似乎也怪不到禇家头上。郑氏是改了嫁的,又是死在她尤氏的继女府中的;郑家要找,也应该去找贾府;况且以他们家人的德性,肯不肯管还两说呢,就算他们想找事,可慑于贾家的权势,他们必定也不敢太过声张。
反正一切与禇家无关,自己又何必心虚呢?再有,郑家那二小子,看着也不是个正经读书的,她也根本不想自家再与郑家有任何牵扯,郑氏这一死,正好一了百了。
禇英又是个有大主意的人,她自己不想嫁到郑家,谁也勉强不了,自己又何必再多操心呢?
想到这里,徐氏也就释然了。
泗水街上的铺子,禇英过去看了,杜仲和银容经营得很好;她和傅山离开金陵后,杜仲就将坐堂的牌子收了起来,只售药材和成药,傅山又留下了一些实用的方剂,便是只售这些应急方药,泗水街的这个药铺在这城东也渐渐有了一席之地,生意也分外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