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你想得出来!”尤氏笑着呸了她一口,“不过是妹妹懂事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她说了,自己一般有亲哥哥,亲嫂子,为什么要怕别人说三道四的;她哥哥好歹是一族之长,嫂子又不是个恶的,难道还慢待了她,让人欺负了她不成?还比不上那隔了一层又一层的?”
她话里有话,王熙凤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道怪了,死了儿媳妇,又病了一场,这珍大嫂子倒像换了个人似的,以前是一味的绵软,现在倒好,会话里藏针了,以后倒不可再小觑了她,因此渐渐的便肃然下来,片刻后又问,“珍大哥哥没过来么?听说皇恩浩荡,咱们娘娘要回家省亲了,要择地儿盖省亲别墅,老爷和二老爷找他有要紧事商量呢!”
尤氏一听,就知道这是要找贾珍商量这会芳园的事情了。之前三妹妹就提醒过他们两口子,宁国府人口少,园子大,若是要为元妃盖省亲别墅,少不得宁国府也要出人又出力,还要出银子,腾地方,等园子修好了,还要随着接驾,善后等一切事宜;办得好了,那是理所应当;办得不好,那就得让人诟病;元妃再荣耀,那是给荣国府二房挣的,宝玉才是正经的国舅爷,他们算什么呢?
贾珍当时就生气了,告诉禇英,荣宁二府休戚相关,为了贾元妃在宫里的体面,他做什么不都是应该的吗?何况他还是族长呢!她知道什么!
禇英于是告诉贾珍,他是这样想的,别人未必会这么想;就说宫里的元妃娘娘,封妃也有些日子了,当日的赐礼,如今端午节下的节礼也都送了出来;单说赐下来的那些小物件,李?凤姐儿都有,尤氏可有没有?男子也就罢了,毕竟除了宝玉,谁也没得着娘娘的赏赐,连贾环也没有,可见除了这个同胞的兄弟,娘娘可把谁放在眼里呢?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娘娘,做事根本不稳妥!她进宫多年,受封却如此突然,绝不会是皇上以前都瞎了眼,现在才一下子发现了她的好处;这其中必定有政治博弈的成分在,想来贾家倚重的那个老太妃,是从中出了大力气的,要不然以一介女官的身份,骤然承宠,这也着实太罕见了;说到底,她本是侍候书墨的女官,那就相当于皇上的通房丫头,她上位了,让那些正儿八经的妃子贵人们怎么想呢?
再有一说,宫门一入深似海,娘娘的恩宠荣辱,都在今上一念之间;不说上面还有皇后,还有皇上潜邸时就有的老人,省亲的旨意下来之后,岂是家家都这样大兴土木,奢靡巨费?
比如作为六宫之主,天下表率的皇后娘娘,她可有兴起省亲之意?况且旨意中说的好,有重宇别院,关防跓跸之家,可以鸾舆入私弟,这难道不是借机在敲打告诫这些人?
如今吴贵妃、邹贵人家都开始建园子,这两家偏偏都是与娘娘同时受封的,又都有家族作倚仗,偏又这般铺张浪费,这可就抵不住有人看着眼馋,有人看着眼酸,到时候若被人议论,犯了新皇的忌讳,那可就后悔莫及了!偏偏贾妃不知道谦逊,还要出这个风头,这足以说明她眼界太浅,不知进退,以后她在宫里是福是祸,还未可知呢!
贾珍本来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但听她这么一分析,竟然觉得也有几分道理;须知出头的椽子先烂,一个园子建下来,少不了要靡费巨资,这些钱从哪里来呢?又不能指望娘娘从宫里带出钱来,还不都是从贾府的产业中折出?那建这个园子有什么好处?就图娘娘回来看一眼,然后让外人说一句贾妃的娘家气派有钱?
既然有了心思,贾珍在商议时也便不怎么作声了;贾敕便嚷嚷着荣国府北边园子太小,也要像吴贵妃家里一般,往城外去踏看地方,也要建一处别院才好;贾政直摇头,“那到底不成体统;其实说起来,咱们两府这地方是尽够的——我倒有个想法,咱们两府中间那条小巷子,那里都是些下人房子,可否都拆了,然后将东府上的会芳园与咱们这北面的园子打通,这样建一个大园子,那些原来的亭台楼榭都可移来就用,不单省下钱来,而且又宽敞,又体面,”
说着他又看向贾珍,“大侄儿,我是不惯俗务的,这一应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树栽花之事,可就都要你费心操持了;办得好了,这可也是咱家的体面,是娘娘的体面。”
贾珍一愣,果然被三姐说中了,这位隔了房的族叔一声令下,所有的事便要他来劳心费神了,他老人家竟是要当甩手掌柜呢!如今做什么事不要银子,不要人手?这是指望他舍了宁国府的大花园不说,还要贴钱贴米的来做事?宁国府本来就不如荣府家业盛大,父亲又修仙去了,府里进项本就不多,要不然他也不会斤斤计较于田庄的收成了。
再说了,他宁国府比这边亲缘近些的叔婶多的是,他和蓉儿却只对两位叔叔和老太太恭敬,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他宁国府如今处于弱势!
既然有了这个心思,贾珍就犹豫起来了;他父子二人本就和贾琏一个德性,油锅里的钱还要捞起来花的,以前是没人点醒他,如今被三姐间中说了几句,他似乎想通了些什么,于是便道:“二叔既然这么说了,侄儿也没有推脱的道理;只是侄儿府上的情况,二叔也是知道的;儿媳妇年纪轻轻的去了,我心里不落忍,为她办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这家底儿先去了一大半;如今我每月还要往道观里供奉香火钱,要时不时的铸三清像,要让父亲安心修道,实在没有多余的钱财来补贴到园子上。当然了,让出这会芳园,我是没有二话的,这也是为了两府的体面;只是这园子您若是往城外去买,还不知要多少钱呢,二叔若体谅侄儿,多少折算些银子便可。至于修园子的钱,要人,要银子,那全凭二叔对咱家娘娘的恭敬之意了,二叔准备多少银子,侄子准拟按多少银子的标准来建造,绝不会折了二叔和娘娘的脸面!我便多费些心力,那也是应当份的,二叔就不用谢我啦!”
政、敕二人闻言都有些怔住,两人像看陌生人一般看着贾珍。贾珍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两位叔叔看我作甚?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何况咱们两府呢?便蓉儿找他琏二婶子借一扇炕屏,那也得再三求恳,用后即还呢,何况这么大的园子!或租或买,我又没有勒掯你们,也不过是为了你们的方便;我便不卖也使得的,如今我还没落到卖园子的地步呢!”
“珍哥儿,你不是开玩笑吧?你的园子,咱们也要拿钱来买?”贾敕愕然道。
贾政更是气得胡子乱颤,“珍哥儿,你如今是族长;娘娘省亲,这可是合族的大事,你怎会如此不识时务,不通情理?娘娘有了体面,不也是咱们府上的体面么?”
“那是二叔的体面,与我不甚相干;若说我不通情理,那也是随我爹,他老人家还一概不管呢,要不您到城外道观里找他说去?您也犯不着用辈分来压我,话又说回来,二叔也该可怜可怜我,我如今只有个虚职,我那媳妇又没个好娘家可以依靠;不像二叔这边,二太太和凤妹妹都是王家来的,当日那嫁妆又厚实,就连老太太都有用不完的体己,二叔何必特地来为难我呢?”贾珍本就是个无耻之人,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与荣国府掰扯清楚,他当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好,好,珍哥儿,今天你也算是把话说明白了,咱们也不求着你;你不就是要银子么,横竖咱们去别处买也要花银子,这也就罢了,免得便宜了外人;你只说说,要多少?再有那些花木楼阁,土木砖瓦,金银铜锡之器,要费多少,咱们也核算明白了,按规矩来;不过这园子的建造,东府那边笼总就该你负责了,咱们这边让琏儿照应着,到时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只问你们两个!”贾政是不通俗务,贾敕却是个懒人,也不在朝廷上钻营,也不在世道上交际的,因此有了事,也常常是这样一推二作五,反正家里有的是银子去折腾,只要让他能袖手高卧便好。
“如此,侄儿领命!”虽然这督建园子也是个费心费力之事,但这么一折腾,凭白又变了一大笔银子出来,比那白送白出力可受用得多。贾珍虽然觉得有些异样,心里却还是暗自欢喜;再加上督造园子的油水,连蓉儿和蔷儿也能在其中分管些庶务,那又是一大笔进帐。
不要怪贾珍眼皮子浅,他平日虽是奢靡惯了的,但好歹他也是一家之主,上无长辈依靠,下无兄弟扶持,还有一大家子老老少少要靠他养活,他平时也是在庶务上有钻研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连田庄上少了收成都管;以前他倒没想这么多,经自家三姨这一提醒,他才明白过来,这荣国府不就是一个大财主么,如今又出了位娘娘,他还到别处找补作甚?
而且,以后他落魄了,难道能指望谁来帮他不成?那边老太太只偏心二房,连亲生儿子大老爷也在她面前讨不出东西来,何况他呢?他也是逼不得己的呀!
想到这里,贾珍安心多了。
第66章 大闹宁国府
贾珍回到府中, 因与尤氏细说了一番。尤氏先不安起来,“爷如此行事, 叫我以后如何去见老太太?都是一家子,爷很不必这样, 倒伤了两府的和气,便老太太知道了,心里也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