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鱼吓了一大跳。
黑发的少年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在门口,他和某个有着一头深褐色——偏近于黑色的长发的年轻女性相遇了。对方的手指扣在一本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新书上面,指尖上有一点小小的墨印。
他回头了。
该怎么说呢?那个女人像是仿照了他身上最突出的那些特点。无论是眼睛的颜色,头发的颜色,就连嘴唇的薄厚度也很像。秉着不能让望月君被其她女人给拐走了,原本说是要回家的太宰治又半途溜了回来。
深发的女性来到吧台前面,“这是望月君的朋友吗?”她对着一旁的织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说道,“大人和小孩交朋友真是稀奇呢。”
“不吧。”织田作之助相当直率地回答了。
“是太宰的朋友。”津岛望月补充道。
山崎制药的千金——山崎元子笑了笑,“啊,是那个太宰君吗?因为很出名,我也听过他一些事迹啦。”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千金小姐。不,会出入这种地方的也不会是那些只会唱着和歌的大和抚子。
“恶名远扬吧。”坂口安吾默默说道。
山崎元子又说,“书的话,我已经给你做好了。你看一下。”年轻女性抬起手,把刚才一直拿在手中的新书摆在对方面前。
漆黑的书封上面四个大字。
[人间失格]
[人]
[间]
[失]
[格]
作者:无名。
“作者叫……无名?”当坂口安吾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就忍不住把自己的舌头给吞进去。显然不是。
“作者是我的老师。”津岛望月微微笑着,“但是我忘记她叫什么了……不,应该是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只有身影,没有脸蛋,没有名字。
悠长的如同古歌一般的声音。
“噫!太宰你怎么又回来了?”坂口安吾说着就推了他一把,“未成年人不早点休息可是会长不高的。”
——狡辩。
太宰治瞅了他一眼,十分想要把对方脸上的泪痣撕下来……啊,高危行为。织田作绝对是不会允许的。那就……悄悄地做好了。
“未成年人可是有任性的权利的。啊!这位美丽的小姐,就是你的光辉吸引我再次来到这个地方。”流氓做派。是不是感觉叹号特别能够增加语气?
津岛望月最讨厌那种明明可以用句号句读却偏偏要用上一大串叹号的。每次遇到那些文段,他就会忍不住把那些稿子批掉。
——所以他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山崎元子“哎呀”了一声,“能得太宰先生如此夸奖真是我的荣幸。”这位年轻女性露出了相当得体的微笑。
织田作之助无端想起上流社会里根本不能算是贵族的贵族(所谓的没有贵族风度的假贵族)相互打招呼的模样。
少年的嘴角弯成一个柔软的弧度。他再一次坐在了酒吧边上,“是什么书呢?”
真是个撒谎精。山崎元子心里想着。不过可真是无情啊,居然把她撇开地那么快。
“是望月君拜托我印的。啊,望月君的手稿还在我那里,我今天忘记把它一起带过来了。”
津岛望月摇了摇头,“我只是把内容复述了一遍,那不是我的手稿。”他纠正了对方的错误。手稿,顾名思义是写在纸上的纸稿。但自己的作品和他人的作品又有着天壤之别。
“那我要看啦。”
织田作之助轻声说:“这好歹是别人的东西。”
太宰治翘了翘腿,叹了口气,“织田作好烦啊。”
坂口安吾啧了一声,“你看,你就是太宠着太宰这家伙所以他才会像这样无法无天的。”
“哎,没吧。”
单细胞生物吗你?
津岛望月正襟危坐,嘴唇小小地开了一个口子。“是非常、非常优秀的作品。”
山崎元子说:“望月君相当喜欢这本书呢,甚至到了能把它背下来的程度。”就像大人夸耀自己家的小孩有多么多么厉害一般。但山崎元子又说了一些自己阅后的想法,“是功底非常强的私小说,现在大概没有人能够超过这位无名作者的私小说吧——抱歉,在下才疏学浅,一切都是自我的评判,请勿放在心上。”深发的女性拿宽大的袖子掩了掩唇,轻笑道,“不过小孩子的话,还是少看这种内容比较好。”织田作总觉得山崎元子在恶意嘲讽些什么。
“为什么?”通读了无数遍的津岛望月反问道。
“怎么说呢?”山崎元子噘着楚楚可怜的唇瓣,微微思索了一番。“感觉字里行间都充斥着[我想死][我要死][我无法活在这个羞耻的人间了]的这种感觉。”
“是良子那节。”津岛望月说。
身为主人公的叶藏邂逅了美丽的处-女良子,并与她结为了夫妇。但对他有着天籁般信任的良子却被前来找寻大庭叶藏画漫画的男人侵犯了。看见良子被侵犯的叶藏,像老鼠一样溜走了。
[良子纯洁无瑕的信赖化作了污浊的水……一起骑脚踏车去青叶瀑布这种事情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我又开始喝酒了……我又开始喝酒了……我要死……我得死……我为什么还能活在这样让我无比羞耻的人间……我是蟾蜍!我是罪人!]
“诶——是的。”山崎元子应道。
“太宰君,你觉得怎么样呢?”
太宰治翻了翻那本显然是精装过的黑底白字的书籍。
“好可怜哦——”他用着叫人捉摸不透的语气,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这种家伙,是比下水道的乞丐还要不如的人嘛。”
“不是!”津岛望月否认道,“叶藏——叶藏先生,只不过是被俗世压垮了。”男孩显得美丽的瞳孔里充斥着坚定,“老师才不是那样的人。”
太宰有点好笑,“喂喂望月君,我在讲大庭叶藏呢。”
津岛望月抬起眼睛,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由然而发。有那么一刻,太宰治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了。
“叶藏先生就是老师。他就是老师的化身。”他十分坚决地,用着不可质疑的口气说着这话。
“如果这个人物真的是用作者自己的形象创作的,那他岂不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物?”此时,太宰治认为对方口中的老师性别应该为男。
“可是老师就是一个很可怜的人啊。”津岛望月简直禁不得反驳,“她什么都没有了。”
太宰治本来还想展现那副阴惨的表情问问对方:那我呢?
他是被俗世关在茧里的可怜虫蚁。他曾经一无所有,到了那种即使假装睡着了并在梦中大声呼喊母亲也没有人会回应的那种境界。他是可怜虫。
津岛望月瞥见少年脸上那很少时候才会露出的,堪称本真的表情。
他应该道歉的。他总是会向别人道歉。可是这一次,他不想让步。
新书被翻至最后一页。
[酒馆的老板娘说道:“……我们所认识的小叶只要不喝酒……不,就算是喝了酒,也是像神一样的好孩子。”]
“哎,太宰。” 津岛望月突然叫道。
生着气的太宰表示自己不想理那个负心汉。
男孩尖削的脸上爆发出一股恍然大悟,一种大彻大悟。
“你也是叶藏吗?”他的眼珠一动不动,很认真地询问道。
“你是。”他肯定道。
说什么呢。
“略略略!”
谁要理你这些胡言乱语。
此时,酒吧外边传来一声怒吼。
“死青花鱼!干活了!”
来人赫然是太宰治的合作同伴中原中也。一米六的个子,但是能够跳到六米一。
“我先走一步喽!” 太宰治使用了他的秘术:瞬间溜走之术。
织田作之助叹息道,“这样子完全是个废人了啊太宰。”
面对自己友人的感慨,太宰治表以暧昧的微笑。
山崎元子看着这如同闹剧一般的现场,“那么我便先走了。”她露出浅笑,袅娜地离开了。
津岛望月抱着那本《人间失格》,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他颇为惴惴不安地问道:“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不知道啊。”织田作之助回答。
“对了,你老师的书,我可以拜读吗?”
津岛望月点了点头。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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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抚完自己家的五个小孩子睡觉以后,织田作之助回到自己的房间,拉开灯,翻开了那本新装订好的书籍。
细腻的文字。
……处处散发着悲哀的气息。
织田作之助心想,他大概明白望月君为什么会问出那样的问题来了。
大庭叶藏和太宰治,简直是大同小异的两个存在。拼命维持着自己活在这个人间的表现,小心翼翼,连大气也不敢喘。
[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会受伤。]
啊,读完了。
大概花了一个钟头左右的时间。
怎么说呢?心里有点郁结,有些难过。但是织田作之助也不知道要难过些什么,在经受了上天对世人降下的那么多的苦难之后,大庭叶藏已经没有人的模样了。
他已经不再认为自己是活着的了。证据就在于对方连毫无血色的笑容也不甘愿继续保持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