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芬奇略有些震惊地看着她涂完接近一半的格子,试图伸手拦住她:“不至于——不至于这么多吧?!”
“就是这么多。”
“你没有算错吗?起码还剩大半片吧?!”
“没有,先生。”海蒂露出颇为遗憾的表情:“您还剩的格子,就这么多。”
再往后活,等八十多岁了,能不能拿得动笔都是个问题。
达芬奇怔怔地看了半天那格子,忽然就站了起来往外走。
“您去哪?”
“领主宫!”他头也不回道:“我今天就把那壁画画完!”
海蒂忍不住笑了起来,高声道:“我做了晚饭给您带过来——”
“记得带橘子汁!”
“好!”
这幅画的内容,是牧羊人在向伯利恒的婴儿耶稣表达敬意。
他对色彩的选择克制而有保留,把更多的精力倾注在近远景的空间透视上,婴儿画的活灵活现,连圆乎乎的小手都颇为逼真。
海蒂是亲眼看着这幅壁画从草稿到完稿,在旁边递工具时会提些问题。
“这个小婴儿,您有参照物吗?”
“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她愣了下,礼貌性地开口道:“抱歉,我可能不该问这个。”
达芬奇动作未停,只瞥了她一眼:“这又没有什么。”
海蒂不好意思了解他的家世,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那副壁画上。
她忽然想到了在药剂店里看到的紫色颜料,好奇道:“先生,为什么您的壁画里不用紫色呢?”
一般贵族的订单都很大方,即使是需要用金粉也会提前送些过来,美第奇家族是银行世家,总不可能在这事上抠门吧。
达芬奇最后晕染着不同地方的明暗光线,语气颇为平淡。
“因为臭。”
臭?
海蒂在旁边整理着杂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说那天她隔着玻璃柜闻到的奇怪味道,真是那个颜料上传来的?
“你知道,紫色的颜料是靠什么做的吗?”
“……哈?”
他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低头看着她:“骨螺。”
“这种螺不仅要在盐水里泡,还要在尿液里泡很久。”
“罗马人有很大的尿池,专门用来长期浸泡骨螺,臭的能让恶魔都不敢靠近。”
这光是听着他的话想一想,都有点不想再看见紫色了。
她扇了扇风,还是感叹了一声:“太可惜了。”
“可惜?”达芬奇皱眉重复道。
“这种颜色这么漂亮,如果在先生您的手里,肯定能画出更经典的作品。”她托着下巴道:“确实很可惜啊。”
达芬奇神色微动,却又不好意思再多问些什么,只扭头继续补色。
我的画肯定比小桶那个谄媚鬼的要更好。
算她识货。
大儿子这么快就交了稿,老达芬奇先生颇有些意外和庆幸。
他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前前后后没少帮忙擦屁股,这回不光是把人家的壁画画完了,甚至还提前交稿——他简直想去百花大教堂里唱赞歌。
美第奇家族的管事过来查看过成果,相当阔绰的给了他们五枚金币,相当于六百枚索尔迪。
这金币上还镌刻着圣像,纯金质地摸着都让人忍不住笑得咧开嘴。
达芬奇总算松了口气,开始继续为露天剧场画小旗子,做各种喜欢的事情。
而海蒂则去了一趟药剂店,终于拿到了拖延了好些日子的铜矿石。
店主的表兄弟是个矿工,虽然没取到一整块完整的胆矾,但也拿了很大一块回来。
在矿石之间,有很明显的厚厚一层淡白色矿物质,上面还泛着些微绿的痕迹,也不知道是什么。
虽然好脾气的阿雷西欧先生坚持不要钱,但海蒂还是送了他一大瓶葡萄酒,也算是辛苦费。
她拿准备好的粗布把它包上,如同抱着一大块面包似的回了工坊,开始想法子处理这个东西。
硫酸铜矿石之所以拿出岩洞就会褪色,是因为水分都被蒸发掉了,变成了无水硫酸铜。
海蒂拿了小刀和纸张,一点点的把那淡白色的晶体给敲下来。
这东西质地颇脆,处理起来还算方便,简直跟削冰糖似的。
大概是她动静略有些大的缘故,房门被敲了敲。
达芬奇本来想问问她下个月过圣诞节的准备,结果听见卧室里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心里有些疑惑。
门很快就开了,小女仆挡在门口眨眼道:“先生,有什么吩咐吗?”
“你让开。”
她一退开,桌上的石头就露了出来。
这玩意儿实在有些大,藏在床底下也可能被发现,也不需要藏。
“这——石头?”达芬奇诧异道:“你在做什么?”
海蒂瞥了眼已经捣碎的粉末,无奈笑道:“我想帮您做些颜料。”
开着门也好,等会需要通风散一下二氧化硫。
达芬奇很快认出来了这是什么,他的老家芬奇镇附近也有铜矿,自己小时候还进去看过。
“你难道,能让它变回蓝色吗?”
“这也是那个隔壁的炼金术师教我的,”海蒂面不改色的编着瞎话道:“先生,能借一下厨房的小坩埚吗?”
他们生了火,把捣碎的白色粉末撒入水中,开始加热这水里的溶液。
奇迹般的一幕发生了。
刚才浸入水中的许多粉末,竟然连带着浅浅的半锅水一块伴随着温度的升高而不断变蓝,析出半透明的冰蓝色晶体来。
群青石昂贵如金,其粉末制出来的颜料深沉典雅,而这坩埚里尽是活泼而轻快的天蓝色,让人想起暴雨过后的晴天。
达芬奇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表情,捂着脸半天没说话。
“居然——居然真的可以让它再变回来?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转头看向海蒂,快乐的像个小孩:“这些溶液拿去画画,还会再变色吗?”
“不会的。”海蒂控制着温度,把坩埚放到旁边的石台上让它放凉些。
如果加热太过,又会再次发生反应,再度由蓝变白。
“我们有蓝色了——而且是用不完的蓝色!”达芬奇甚至想伸手拥抱一下他的小女佣,他看向她时,褐眸都被炉火映得熠熠生光:“我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肉。”海蒂言简意赅道:“我想吃肉。”
作者有话要说: *硫酸铜本身有毒且易挥发,相关处理见下章,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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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及后续颜料相关情节,皆参考该论文等↓
张昕昉. 传统矿物质颜料在当代重彩绘画中的应用[D].沈阳师范大学,2014.
着重参考论文第二章-传统矿物颜料概述
感谢九九小姐姐,以及基友倩丽君等人给我这个文科生进行的基础扫盲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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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4日存稿手记】
来源:《色彩在艺术中的辉煌历史》多利亚·芬利
虽然“皇家紫”成为了王孙贵胄们财富的象征,但这种染料的提取过程完全不是仅仅一个“恶心”可以形容的。从25万只染料骨螺中,只能提取半盎司染料,刚好够染一条罗马长袍。整个提取染料的过程散发恶臭,以至这项工作只能在城外进行。芬利的书中写到,那种熏天臭气是制成衣料后也难以除去的:
“腐烂的染料骨螺与木灰一起,浸泡在馊臭尿液与水组成的混合物中。这些泛着紫色的大桶只能安放在城外,因为人站在旁边会被活活熏死。用这种染料上色的衣服带有一股鱼类和海洋的独特腥气。罗马史学家普林尼说这种味道‘令人不快’,但其他罗马人闻到的却是金钱的气味。”
第9章
肉当然是要买的,但不可能现在就去。
达芬奇头一次见到这样如同蓝水晶般的存在,眼看着海蒂把那些晶体小心地舀出来,伸手就想拿一枚看看成色。
“不要摸——有毒!”
海蒂下意识地拍开他的手,认真道:“先生,这个颜料拿去画画当然可以——但您在任何时间,最好都不要用手去碰它,更不能凑近了闻。”
硫酸铜吸入到一定剂量就会引发呕吐,接触的太多了甚至会造成更严重的中毒。
她本来是想做个手套或者口罩的,只是暂时没在家里找到合适的料子,这才临时将就着先做出些小样。
“我们还得找些稳定剂……只要加进去,它就永远不会变色了。”她下意识地喃喃道:“用什么呢,鸡蛋清?”
“我去拿一些鸡蛋回来?”达芬奇正欲动身,忽然想起了什么:“兑进去一些油脂?”
“这只能靠您了,先生。”
这些日子陪着达芬奇在领主宫的侧教堂里呆了许久,海蒂见识到了许多新鲜的事情。
她曾经在美术馆里听到的许多讲解,在真实而直接的重现,哪怕早就有了些印象,如今再次见到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西方的现代油画,是用油脂、树脂和多种材料糅合在一起的产物,绘画时要由深及浅,等画完之后过个两三周还可以再上一层松节油,颜色鲜亮而富有感染力。
可在文艺复兴时代,一切都才刚刚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