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早间等人时候在家已是灌了个水饱,这时伸筷子出去只觉着滋味摆盘俱都平平无奇,因此便问,其他人听得他好奇,拍手笑得一脸神秘道:“且要等一会子才晓得这里的好处哩!”正说话间,外头二楼厅中摆了个小小台子,不知哪里来的花娘散着头发站在上面,底下只一老翁取了细竹管呜呜咽咽的吹。只见那姑娘高鼻深目,体格风骚,浑身跟没骨头似的软,和着曲子搁台上来回转圈。待其转近了依稀能看出来这人里头竟甚也没穿,就披了外头的纱衣,这些个纨绔子弟纷纷哄笑,其间大有猥琐粗鄙之语。薛蟠这几年窝在家里老实读书,身边连丫鬟都无尽是些小厮,过的跟和尚似的素,哪见过这等市面,当下就直了眼睛,要不是还顾着脸说不得口水都滴答下来,也就是他现在细溜了,不然看了都得让人眼瞎。
王仁坐在尽里头拎了杯子出来跟贾琏碰了一下,伸手往薛蟠肩膀头一拍道:“薛大兄弟,这玩意儿新奇吧?”薛蟠只顾着点头,那舞姬已是转到小厅另一头儿去了,眼见二楼除了中间四周全是包间儿,此时不知道多少人正坐在里头往外看。众人瞧了一会,舞姬舞罢敛了裙子低低鞠一躬,胸口一抹雪痕起伏着,又有人叫好喊了赏钱这才退下去。两层楼间上来的楼梯早有人关门堵了,看客们只管放心玩乐,席间又有妓子殷勤劝酒,一来二去便熟识起来。
原来此处乃是京城纨绔子弟间有名儿的去处,虽然门脸儿开在城北看着普普通通,实则暗藏乾坤。这酒楼背后的主家甚是厉害,想出种种神仙玩儿法,甚至一些身上有家孝的膏粱们也敢请进来,这花费当然不菲,王仁贾琏等为了把薛蟠弄出来也算是下了血本。
待酒过上几巡,话头子便放肆起来,包间儿里诸人先是挤了眼睛笑着将京城花街柳巷有名儿的姑娘们品评了一遍,说着说着就往好人家姑娘身上攀。这个说水月庵跑了个小尼姑,长得可招人了,那个就道某家有个表妹细眉细眼可人疼,这个又说那表妹和那小姑子有何可怜惜的,不若高门大户里极有才的姑娘们有胸襟。因说着这个,有人就从腰间掏出扇子给人传递着对贾琏道:“这还是你家二房几位姑娘的笔墨哩,你可知道?”
那贾琏,早就是纨绔放荡惯了的,家下人媳妇子且要多看几眼,哪在乎这些?又不是他老婆并亲姐妹,当下笑了眯眼点头道:“可不是,我二叔生得好女儿,头一个不就入宫做了娘娘的。”众人哄然大笑,那人又道:“你们可知这扇子上写了甚?俱是你那堂弟录了闺中字句出来,香艳得紧。如今谁不道他好福气,家里姐姐妹妹的不够,还有那客居的亲戚姑娘,我们好生羡慕哩!”贾琏笑着抿了口酒只管咧嘴前仰后合,就有人说:“这江南的姑娘精致,北地的小姐泼辣,但看各人喜欢哪一口呢?”
席间陪坐的妓子就捂了嘴“嘻嘻嘻”的笑:“都说大家姑娘好看,怎地我们见了也没觉着好呢?先前十五约了小姐妹们去庙里上香见过,一个个团头团脸的,还没楼子里的姐姐俊俏,爷怕不是专门说来埋汰咱们。”这厢正撒痴撒娇蹭着旁边人的腿,那头只听得“哗啦”一声桌子就叫人给掀了。
薛蟠趴在哪儿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贾府二房家客居的小姐里头有一个是自己亲生的胞妹,登时就不乐意了。人都这样,听些旁人家女眷的故事总愿意,牵扯到自家身上那就不行,他本来就是个又呆又混的,蔫不唧唧趴那里正乐呢,脑子好不容易磨过圈儿算明白账了,即刻跳起来发作。一整张走了红漆的桌子叫他掀翻在地,碗碟壶盏之类瓷器摔个响脆,那些留在一楼也吃用着的小厮长随们都还当是自家主子急眼了呢,忙不迭挤着往二层跑。
酒楼里的人也不敢招惹这些平日五品官都不定拿正眼看的主儿,只得开了两层楼之间的隔门。来福来旺冲在最前头生怕慢了半步,只因自家大姑娘说了,若是爷在外头跟人动手千万得拦住,不然必拿他们两个顶罪哩。这两人冲上楼,一掌推开两边上来劝的伙计,直奔左侧底面包厢而去,外头的歌舞早停了,其他包厢里的人拎了酒壶一个个正等了要看热闹。
再说这头,薛蟠喝了点酒,仗着醉意直接就把桌子给掀了,追着拿扇子出来显摆的那人抬手随便提了个什么东西就要往头上砸。一圈儿人也没见着过这么暴脾气的莽汉,那王仁更是瞪圆了眼睛对贾琏道:“他不是个读书人么,怎地比哥几个手底下还狠?”贾琏一脸苦色,心说我也不知道这人他能莽成这样。
正说着,薛蟠从花架子上拎了个花盆儿就扔出去,头一下砸偏了,第二下又胡乱抢了个瓶子正抡圆胳膊赞足劲儿要走一个呢,包厢门就叫来福来旺两个撞开,两人抢上来一个抱腰一个攀胳膊,薛蟠手里那个美人耸肩瓶擦着地下人耳朵边儿炸开,瓷片子直接在人脸上来了一道。吃了这一计的人躺在地上伸手一摸看着红了,杀猪屠狗般嘶叫起来,两个小厮愣是差点没拉住让薛蟠上去又蹬了一脚,这才站直了,抖抖袖子道:“嘴里再给我不三不四胡乱攀扯,爷直接打死你了事!”众人这才猛地想起来似乎这位这几天就借住在贾家做客,可不是说到人家妹子身上了?挨这一顿也不算冤。
后头其他人身边的伴当这才赶到,忙道恼行礼后将地上躺着哎呦的人扶起来,因着事出有因,谁也不敢说人事主动手有错,最多只嘟囔几声也就罢了。倒是薛蟠,神清气爽扔了一百两的银票在桌上:“哥儿几个对不住了,家里且有点子事儿,我先回,你们玩儿着,咱们下次在约出来。”说着扶了小厮出去,因为有了酒不敢再让他骑马,来旺专门去街上喊了个轿子来,一人牵马一人随着轿子这才回了梨香院。
薛蟠这头一回来就醉过去,小厮先安置他睡下,紧接着满头大汗去寻了宝钗禀报。薛太太当家不理事,找她拿主意最后还不是一样推到大姑娘眼前。来福来旺两个哆哆嗦嗦跪在地下把听见看见的说了一遍,宝钗听完稳稳坐着喊了个婆子来道:“你去备上礼,请苏嬷嬷跑一趟贾老太太那头,只说兄长酒后无状,因着别人唐突了我几句便把人跟打了,索性无甚身上,赔礼道歉便是。”说着吩咐家人收拾东西,这一次连黛玉那边的也给收起,带了一直守着看房子的紫鹃,哄了一头雾水的薛太太当机立断开门走了。
那边贾母并王夫人得了信儿还懵呢,连忙派人去外面喊贾琏回来问话。贾琏这头刚把被打的安置好,想着薛家必是愤愤然已把事情告上去了,当下也无隐瞒,只讲那人如何拿了扇子出来,如何说从宝玉那里流了闺阁笔墨出去,薛蟠又是如何掀了桌子打了人,等等等等。听完这些连贾母也无话可说,只板了脸叫人拿了薛家的礼给被打的送去,这事儿就算了了,一字不提宝玉在这里头的事儿
王夫人坐在一旁听了个全场,知晓自家儿子专坑自家人只觉胸口一阵气闷,一路闷着回了正院。那头婆子来报说薛家一家已是走得干干净净,当下更是头疼欲裂,偏巧宝玉的奶妈李嬷嬷一路红着眼睛又进来告状。李嬷嬷憋红了一张老脸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求太太给老奴一个恩典,若是瞅着不中用了直接把老奴发出去吧,实是受不得这些妖妖调调丫头片子们的气了。”
原来今日宝玉一早接了宫里元春赏下来的一碗糖蒸酥酪,急着要去学里玩儿,又见袭人这几天胃口不佳,想着她平日就喜欢这些香甜东西,故此交代小丫头子专门看着留给她。结果宝玉一出去李嬷嬷恰好来了,见着那碗酥酪端起来就吃了一口,立时有丫头过来跟她说这是留给袭人的,李嬷嬷登时就不乐意。原本这袭人与宝玉有了首尾,李嬷嬷看她就不顺眼,每每都因宝玉护着吃下头风已是存了一肚子不满,这会子竟连口吃食也不能够,气得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就将那碗酥酪吞下去。这可捅了马蜂窝了,宝玉一回来就见房里跟炸窝似的闹,李嬷嬷坐在地上拍了大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且嫌弃个不住,又吃这老奶妈堵了几句不中听的,当下一心就冲到贾母那里告状去了。这李嬷嬷也是个奸猾的,眼错不见一溜烟儿跑来王夫人这里哭诉。她想得好,反正这次怕是要被撵出去了,少不得也要捎带上那几个牙尖齿利的丫鬟。王夫人这头正因着宝玉生气呢,一听这场乱事恨不得仰倒过去,只对着李嬷嬷道:“既是已叫老太太知道了,你便出去吧,回头我叫丫鬟稍些银子于你养老防身。”说着打发了李嬷嬷,转头喊上周瑞家的悄悄儿吩咐几句,打发她下去了。
说回薛家这边,宝钗带了母亲抬了哥哥麻溜儿回了自己家,等晚间儿薛蟠酒醒了,拍着大腿与薛太太吵嚷道:“我说甚么来着,那宝玉分明就是块破石头,谁家有傻成这样把姊妹拿出去与人说嘴的?外头人连姓甚名谁都知道得真真儿的,那贤德妃娘娘省亲才过去几天?闺阁里的笔墨就流得满大街都是,早早离了贾府也不只如此。”薛太太听完恨得牙痒,喊了人来说要追上那人家再揍他一顿,被坐在一旁的宝钗给拦了道:“母亲何必如此?好歹人也没真的带出姓名,咱们这一闹倒是自己把锅给扣在脑袋上了,只当不知道,远着姨妈家些儿,过上几年淡了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