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回萱姐儿的抓周礼。虽说没有大办,可这抓周宴该有的全都有。宝钗抱了女儿出来,之间那长桌上一边是婆家放的文房四宝刀枪剑戟官印玉版,另一边是娘家放的算盘戥子头尺子方规朱钗簪环,热闹得不得了。如今有了大名儿的褀萱姑娘往中间一趴,先是一把将近处的金灿灿小算盘揽进怀里,顺道拿起尺子噼噼啪啪将身周诸物挨个儿敲了个遍,再又爬去将她曾祖父偷偷放在桌面儿上的一本论语也抱在怀里就不撒手了。
薛太太见外孙女抓了算盘和尺子高兴得不得了,连声赞道:“好好,姑娘将来是个会掌家明规矩的,好孩子。”又见萱姐儿挨个儿点了离自己进的物件便笑道:“好孩子,会识物价,不好的东西咱都不稀得点。”最后见孩子爬过去抱着书不撒手直笑得尖牙不见眼:“大姑娘像妈,从小就是个安静爱看书的,好。”
沈老爷子也高兴,女孩儿家能账头清简直求之不得,又拿了尺子,最后见抱住自己那本前朝大儒注释的官刻《论语》,忍不住上前就把重孙女抱起来欢喜道:“好姑娘,有眼光!曾祖父大书房里的好东西都给你留着,半点不把与你那见了书就头疼的亲爹!”
两家人中午热闹了一番也就散了,晚上各家仍是各家的赏月宴,很不必再凑做一处。
送了客宝钗起身去厨下吩咐晚间的席面儿,后面除了莺儿白鹭两个就是抱着萱姐儿的奶妈子。这孩子也是怪,非得粘着妈,走开一步都得老大不愿意哭上个盏茶时候。没奈何,宝钗只得吩咐奶妈子把她裹好了抱着一路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得亏沈家的宅子只有三进,刨开外院儿能走动的地方其实也不多,不然谁还能天天往身上坠个二十来斤四处去。
赏了月吃了月饼秋风就一阵冷过一阵,京中又有几家勋贵坏了事儿的,其中便有南安王府。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冷眼看着霍家上蹿下跳的闹,由着南安王妃弄了个养女出去糊弄番邦蛮夷,等西海沿子之危一解就命手下的锦衣卫马指挥使亲自上门儿请了刚刚叫放回来的南安王下诏狱喝茶。不等一众闲人议论出个子丑寅卯,稀里糊涂给定了个玩忽职守夺爵抄家下狱。这位好歹也曾是王爵,就算落魄了也不能慢待他,总之今后就是诏狱里的老住户,再想出来怕是只能求那茜香国早晚叫天、朝大军灭了,彼时皇帝心情一好许是不会一想起他就犯膈应。
南安王一叫锁走,后脚抄家的兵卒就来了,那些早早就分出去的庶子已从族谱上移了出去自是安然无恙,还留在家中与南安王妃打对台的那些庶子可就坐了蜡了。来抄家的可不管你这银子姓嫡还是姓庶,一旦发现统统视作贼赃拖走,有些不讲究的顺手就把桌上盛干果点心的盘子塞进怀里——上头发大财么 ,还不许下头捡口汤喝?不然凭什么跟在马屁股后头给你做大头兵吃灰!
迎春并霍衢因是老早就被分去了小花枝巷安身,这回便只叫兵卒堵在门口堵了两天就过去了。那个翡翠姨娘一从南安王府被接出来就进了家里布置的佛堂,万事半点不萦心,全由着儿媳妇在家中做主。迎春躲在内室里,只叫婆子出去往市井里偷偷打听,一说外头堵门的兵爷准备撤了忙喊了霍衢来商议,最后还是联络了外头年纪大的几个庶子每家凑了点子钱才好歹保住了南安王并南安王妃两人的脑袋,至于旁的也不过是有心无力。至少在外头行走让人说起来都赞赏一句孝顺,权作经营名声。如今这昔日的王妃也只得偷偷将京畿的几十亩良田偷偷换成了百十来亩中田,好歹垫出去先换出银子度过眼下难关,等来年再想法子慢慢还外债。
就为了这事儿霍衢后来还专门带着迎春登了沈家门儿道谢,一是谢沈二爷在这里头想法子给周旋一二,二是谢沈二奶奶早早儿悄悄遣人过来通气儿,如若不然怕也是保不住脸面,旁的他也想不出来。
沈玉见了霍衢,迎春则抱着儿子直接打从二门进了内院儿。宝钗见着她怀里的胖小子就笑,笑完埋怨她:“快三岁的大小子,叫他走一走怕甚,里外又不远,就这么硬抱着你也不嫌累。”迎春笑着回道:“也没抱多远,前头一直是奶妈子抱着的。哎呀,这小子脚一沾地就叫唤,横是懒得走,也不知道是随了谁。”一面说一面拿手轻轻摩挲儿子颈项,那男娃儿却扭过来伸手指着萱姐儿蹦出一个“啊”来。
迎春就笑着与他道:“那是妹妹,沈家的萱妹妹。”她倒是有意想叫两个孩子亲热亲热,说着就见霍小爷摇摇摆摆走过来想拿萱姐儿手里的球玩儿。萱姐儿可不乐意让旁的孩子碰自己东西,劈手就把人的肉爪子给拍开,霍家的孩子就含了包眼泪哭着扭头回去找亲娘给自己撑腰。迎春拿着帕子捂了嘴直乐,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指头戳戳儿子脑门儿道:“你不会拿东西与萱妹妹换?空手去要人能给你才怪哩!”
宝钗就手从小几上取了块点心塞给女儿,萱姐儿见了吃的自然伸手去拿,手里原本的球也就顾不上了,扔在地上抓着点心啃得香甜,白鹭这才过去捡了球递给迎春逗儿子。
后院儿娘儿们坐着看孩子们笑闹悠闲得不得了,前头沈玉、霍衢坐在外书房亦只聊些官场趣闻,半点不提政事,直聊了整整一下晌才将客人送走。沈玉回头就与宝钗道:“这个霍家的庶子是个心里有数有手段的,难得又讲情义,委实不像个庶出,和那贾家二小姐真真瞎猫撞上死耗子配做一对,这运气!”宝钗笑着嗔他:“甚么话从你嘴里出来怎么就听着那么不对劲?谁是瞎猫?谁是死耗子?无非缘分到了。”
当初南安王妃给庶子定媳妇的时候可是没安甚好心,只顾着姑娘家世比不上亲儿媳即可,净是专门挑些爹不疼娘不爱的女孩儿。一是想着不叫给庶子留助力,二是能省几分彩礼是几分,省下的可都是嫡子的。再者,那些没有娘家撑腰的姑娘可是好拿捏,要不然南安王府的后院儿早就炸锅了。没成想迎春这两眼一抹黑的反倒得了佳婿,娘家凋零也未遭厌弃,看着比早先似乎过得还好些。
第120章
中秋过去没几天, 门上来了个婆子说是亲戚家有喜事送帖子。门子看着人眼生,既不敢就随便打发走, 又不能随意放进去, 只叫人先进来门房候着, 安排个小厮烧茶,自己转身一溜小跑进去禀报。
宝钗正使唤家下人把东院儿厢房和内室地上铺东西,过了周岁萱姐儿就开始扶着床慢慢儿满地溜达。孩子毕竟小,腿脚不结识, 就这么两只小手撑着往前挪, 急了说不得还要敦个屁股墩儿。娃儿一会走,家下几双眼睛盯着都盯不住,那些剪子针线早早就都收到五斗橱上头, 就这还打不住, 不得不往地上铺垫子, 顺带再将有尖有棱的家具都那软布裹起来,免得萱姐儿没站稳摔了磕住。
抓过周苏嬷嬷就回薛家继续教导宝琴,宝钗就寻人牙子买了两个老实利索的婆子来, 连带奶妈子一共三人, 专门帮忙带孩子。这门子进来禀报时正一边盘算嫁妆铺子里的营生一边逗孩子玩。那门子就在外头打了千儿道:“回奶奶, 外头有个眼生的婆子上门送帖子, 说得不清不楚的, 只道是亲戚家有喜事请您去吃酒。”
宝钗就让他先把人带进来问问,万一是哪家换了新下人呢,见上一见免得弄岔了尴尬。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 就听外头粗使婆子小声通报说是人带过来了。宝钗透过水晶帘子往外看了看,这个上门送贴子的婆子手粗脚大,身上衣裳半新不旧,头发倒是抿得干净,可就是规矩粗陋得很。这会子见了主人只紧着来回把手往衣襟上搓,竟是连个福也不会福。还是外头引人进来的婆子伸手往她腰上捅了一下,这才跪下别别扭扭的磕了个头。宝钗还没叫起,这婆子就把屁股压在小腿上歪歪着直起身开口道:“姑奶奶,我们家二爷得了个哥儿,太太一高兴就说要在家里摆个宴,好歹请了亲戚们坐坐。”
这稀里糊涂的,竟是连个家门儿也不报。谁知道你家二爷是哪里来的,这孩子是嫡是庶也说不清楚,叫人连礼都没法子备。宝钗一向不为难下人,先是叫她起来站着回话,然后耐着性子一句一句问:“嬷嬷瞧着眼生,贵府是何处来的?”婆子麻溜爬起来,两只手还垂下来拍了拍裤子,咧嘴笑道:“出门儿时候太太交代了,说姑奶奶乃是嫡嫡亲的外甥女儿,家里姓贾,早两年也是京里有名儿的人家。”
这要是旁人家里派这么个人出来,宝钗都得以为这是不想处亲戚了呢,一听是贾家的倒也就罢了。反正姨妈家奇人奇事就没断过,添一个四六不着的下人也不必诧异。她又问道:“是宝二奶奶喜得麟儿了?”按着日子算这孩子恐怕是袭人生的,那就是庶子了。宝玉如今年纪也不算老大,为了个庶子就这么大动干戈的,怎么想都叫人心里膈应得慌。果然,贾家的婆子就道:“不是宝二奶奶的哩,是我们花姨娘生的,可俊了,太太抱在怀里都舍不得撒手!”
再俊那也是个妾生的!倒不是说瞧不起人,教养好了又有哪个孩子不成器?只嫡庶不分本就是乱家之源,如今姨妈这番作态,湘云能不搅事才是怪事儿。小时候再有情分也不能这会子分不清远近亲疏,一个庶子罢了,还不值当叫人上赶着做脸。宝钗就伸手收了帖子,没说去不去,只把话岔开问那婆子:“嬷嬷原先在何处当差?我怎么没在姨妈家里见过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