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套衣服每套颜色都不一样,无非银红、粉橙、鹅黄、豆绿,上头分别绣着菊花、水仙、玉兰花、梅花,雅致非常。料子就是家用的好料子,也没有过分奢华,分明就是慈心长辈与小辈预备的年节新衣。岫烟选定穿了其中一套粉橙绣玉兰花的出来,王夫人看了连声道好:“还是姨太太会养姑娘,连衣裳都做得极妥帖。”这话可把邢夫人给衬得毫无立足之地,又不好当着外人发作,只得闷声挂着脸生气。薛家婆子与王夫人一唱一和,说了老半天,再说岫烟日子便要难过方才停下道:“年前咱们两家便商议过,定下正月里便迎亲,咱们那边儿房子院子都整好了。大太太放心,聘礼必不会让您难预备嫁妆。只今天初一不好来烦老祖宗,过几日我们太太再专门儿上门叨扰叨扰。”
邢夫人拧着鼻子哼出一声来,待婆子磕头行礼告退出去老远,不顾王夫人刚出去她就转过身儿狠瞪岫烟一眼道:“你眼皮子就那么浅?见着客人来特特穿这薄片子给谁看?打谁的脸?我没脸你又能得着甚么好!你当那薛家有多高看你?不过是为了给二太太撑腰挤兑我罢了,偏你还专给外人搭台递梯子臊自己人。”
岫烟低了头小声道:“实不是故意的,之前带来的厚衣裳当了,不然大厨房都不给做饭。院子里又不能自己采买开火,如今一日里也就只用两餐罢了。”邢夫人跟突然被掐了嗓子眼儿似的收了声音,欲骂又不知该如何骂,只恨恨道:“你跟你那不念恩的老子娘真是一样一样的,给我滚远点!”岫烟再不与她分辨,福了福便带着丫鬟退下。这些话早有人听了去,先是告诉王夫人,见王夫人没拦着意思,又等着贾老太太醒了特特跑去告了一番。
贾老太太听完婆子回禀,眼皮都没睁就将其打发出去,又对身后鸳鸯琥珀道:“你们帮我记着,等邢姑娘初十出了门子大太太就该累病了。”鸳鸯和琥珀齐声应下,少不得又回道:“回老祖宗,邢姑娘的嫁妆好不好就那样了,就是公中如今年下不好支银子,竟只有先前支出来的那五千两。”贾母半闭着眼睛道:“开了我体己取几百两来,又不必办酒,只发些喜钱送送也尽够了。到时候用的都是咱们家下人,此处支出皆可免却。”
鸳鸯领命而去,打点妥当后带着嫁妆单子回来又与老太太一一过目,贾母仔细看过点了头道:“就这样吧,姨太太家也不指着儿媳妇嫁妆过活。你亲自去把这个单子交到邢大姑娘手里,替我与她陪个不是,毕竟贾家怠慢了。回头再寻个百花冠出来送与她出门子用,其他到此为止。”鸳鸯福了福,拿了单子又带了个婆子一齐往园子里缀锦楼去。
岫烟和篆儿带着衣服先一回回了缀锦楼,篆儿高兴道:“好姑娘,这回可算不难熬了,两套今年穿,还两套明年穿,后头日子再不会比如今难过。”哪知岫烟叹口气道:“你就是个傻的。薛家如何知道我穿衣的尺寸?再一个,你且看看这是不是咱们自己裁衣服爱用的法子?”篆儿就伸头去看,看了会子惊道:“欸?这是怎么回事儿!”岫烟道:“我忖思是先前当的衣服叫薛家发现给收着了,所以才能色色与咱们自己做的差不离。只担心叫人看轻,将来过门后衣食必然无忧,旁的满身是嘴也再说不清楚。”
篆儿听到这里红了眼圈儿道:“姑娘,这可如何是好,往后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呢!一回出了岔子,今后只怕年年都是叫人说嘴的地方。”岫烟见她如此还得反过来安慰道:“无妨,许是我想多了,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自己坦坦荡荡,旁人也就不好意思再调笑。”两人正说着,外头鸳鸯和探春的丫鬟侍书一块儿进来,侍书先笑道:“我们姑娘叫我过来寻篆儿问问怎么把普通的墨锭弄得跟松烟墨一个色,这两天采买送进来的都有些不中用,扔了又可惜,故此才有这么一说。”岫烟就道:“让篆儿随你去吧,看看就明白了,无非是民间取巧的偷懒法子。”
说着篆儿便随侍书往外去,岫烟亲自起身迎了鸳鸯进内室,又拎个水壶打算要些热水来沏茶。鸳鸯忙拦了她,抢过水壶往外头喊了个路过的婆子叫她送水过来,复又转身回来与岫烟笑道:“姑娘随我来,有好事与你说。”岫烟笑笑坐下问她:“姐姐有何好事来?”鸳鸯就道:“今儿是大年初一,咱们已经与薛太太家说好初十送您出门子。老太太让奴婢将您的嫁妆单子待过来,千万收好,将来就靠此傍身了。老太太还说了,薛家乃是难得敦厚的人家,您只管放心,今后万事必是顺顺利利。”岫烟当然知道贾老太太这么做的原因,自是感激不尽收了单子放好,复又取出一个翡翠平安扣欲送与鸳鸯做谢礼。鸳鸯如何将这东西放在眼里,不过还是佯作欢喜手下道:“可叫我偏了好东西,过几日寻个更好的来回姑娘,只管等着!”说罢笑嘻嘻告辞回去复命。
等她走了,篆儿方才带了侍书从外头进来道:“调和墨汁的法子已经尽数告诉侍书姐姐,这里头还有封宝姑娘托三姑娘转送来的信,奴婢送侍书姐姐出去。”岫烟点头让她们自便,自己回了内室裁开书信一看方知今日之事所来为何。原是篆儿托得那当东西的人误将衣服送去薛家当铺“恒舒典”,又叫在里头帮工的晴雯给认出来,这才知道她困窘至此。
宝钗信中将当票子的存根顺带着送了来,道薛太太只是怕岫烟大冷天着了风寒,故此命人做了新衣送去。叫她千万莫吃心,家里人都明白她为难之处,只管安心领了用。此外又将迎亲如此仓促之原因细细道来,末了加了句笑话儿大意如下道:“原是为了请邢姑娘早早来家受累,可不得先把与些好处出去?”如此一说倒叫人心安理得能得了好处不觉负累,心下却又还感激薛家厚道。
岫烟放下信轻叹一声,如今薛家样样做得周全,将来若是待薛太太有半分不敬便是千夫所指的局面。或从好处想,能养出这样愿意与旁人着想的姑娘,那薛太太也必是个极慈爱之人,此番竟真是抽了个上上大签走了好运。若事情果然如此,情愿将薛太太做自家亲婆婆服侍。
贾家今年因着刚办过史老太君八十大寿,年节里便没有怎么请亲戚吃酒,无非初四时薛太太带着儿媳妇并小女儿上门略坐了坐,初十时候果然薛蝌骑了马来,押着一顶大红花轿并吹打帮衬的队伍将岫烟从荣府大观园里抬了出来往薛府去。临出门时候邢夫人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交代岫烟不要忘恩,转头待花轿出门又是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架了她便往贾母正厅去。
贾老太太穿着家常衣裳靠在迎枕上,一边叫鸳鸯给修指甲一边问:“我叫你给你侄女预备的嫁妆,你预备到哪儿去了?”邢夫人低了头哼哼道:“把与她了两箱子东西,我小门小户的也就只有这些体己。”贾老太太冷哼一声:“你那两箱子,一个巴掌大,一个鸡蛋篮子大,不说我还当是哪个丫头与她玩得好送的添妆呢。好歹是个一品将军夫人,你还要脸不要了?是不是忘了因着什么才放你出来的?如今你膝下没个孩子,那可是你亲侄女,给她点长脸东西能为难死你不能!”说完贾母心灰意冷道:“我老了,也管不动你,今后你便在你们东院儿里守着那些好东西念佛静静心罢。家下也无甚事用你做,你们老爷你也管不了,就这样儿吧。”
说完也不给邢夫人求饶之机,着那几个婆子拖了人就送往东院儿去。这回与上次不同,就地将邢夫人平日住的院子给封了起来,连带着陪房和身边伺候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关进去,外面只按照人头数一天送两餐饭,其余一概不管。贾赦对这个继室毫不在意,只听了下人回复胡乱点了头道:“邢家人再上门打秋风就说太太病的不省人事了,一概与我打出去,白吃白喝咱们家一两年,还把诺大个姑娘放在这里养,真真抠得一模一样!”
那边岫烟坐了花轿出门哪知道后头事儿,她身边原就只有一个从家带来的丫鬟篆儿,此时亦作为陪嫁跟去薛家。轿子里头晃晃悠悠,外头滴滴答答,也不知道未来是个甚么模样。到得薛家门口,薛蝌下马踢了轿门儿,喜娘子帮忙扶着新娘下轿。家下人簇拥着安排垮了马鞍火盆,于正堂行过礼,这边新娘子的事儿就算了了。
因着是薛蝌娶亲,宝钗就把外院开了宴客,正院用来安排官客们带来的太太奶奶,那原本的客院恰好做个退居。来吃酒的都是薛蝌生意场上认得的朋友,外头有薛蟠招待足够。后面有几个太太乃是小妾扶正颇不讲究,原不打算请的,可人家自己提了礼上门也不能不让进不是。是以薛太太也不叫两个女儿张罗,只让她们出来见见人便仍回自己院子待着;儿媳妇如今怀着孩子就更不会叫她受累,没奈何只得自己一路坐在席上镇着。果然这些鱼龙混杂的商户太太里颇有几个带着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养女”过来,别人只看一眼就知道她们打些甚么主意。这样的人家薛太太一概不搭茬,还专门吩咐二管家带了婆子把前后院角门看得死紧,务必不能叫哪位姑娘“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