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既然是“遗物”,那就说明这段故事里面另有隐情。
“你口中的师父想必是藤原棋士,能否告知他是如何去世的?”晴明打着扇子询问道。
“师父被逐出平安京一事,我是在两天后才知道的。当时我就派出仆人,去打听师父的行踪,然而……却得到了师父抱着棋盘跳河自杀的消息。”说道这里,珠音的眼眶慢慢变红,她举起袖子将脸挡住,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哭泣的样子。
“我想要知道,藤原棋士下棋作弊,是否确有其事?”
“这怎么可能!”珠音的情绪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对师父而言,围棋就是他的一切。除了围棋,他什么都不在乎……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玷污围棋的事情。”
按理而言,藤原佐为毫无疑问是饱含怨气而死的,这种情况下即使佐为变成怨灵,晴明也不会觉得奇怪。
但为什么这个棋盘上面却连一点点怨气也没有呢?如果佐为成功转世,那棋盘上的血迹又为何会擦不掉呢?
这是晴明始终想不通的地方。
“你们说的藤原棋士,是那个坐在棋盘上、留着紫色头发、穿着白色狩衣、一直在哭的男人吗?”
玲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向了那张空无一人的棋盘。
作者有话要说:
ps1:原本应该还有个夏日祭要写,但是满脑子都是佐为的故事,干脆就先写出来了ps2:珠音这个名字可能看过《野良神》漫画的人会稍微有点印象,没错,这个珠音就是死后先成为菅原道真的神器,被道真除名后成为夜斗神器的那个“樱”。樱教会了夜斗何为善恶,但后来夜斗被野良设计说出了“樱”的真名,“樱”也变成妖魔被夜斗斩杀。
第41章 执着于棋的鬼魂(2)
玲子话音落下后, 庭院内迎来了短暂的寂静,特别是从未见识过玲子通灵能力的珠音, 甚至觉得连空气都冷了几分。
“咳, 玲子身为式神的能力有些特别, 她可以看见常人看不见的阴间之物。”晴明开口将玲子的通灵体质掩饰过去。
晴明的言语也并非是空穴来风, 在人类中会有玲子这样的特例可以看得见鬼魂,在妖怪中自然也有例外。这些特殊的妖怪一般都生活在冥土,除了之前见过的鬼使白, 还有孟婆、判官、阎魔这样的存在。
“你可以看见我吗?真的是太好了!我还以为……永远都没有人能够看见我了!”变成鬼魂的藤原佐为一边说着, 眼泪一边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从眼眶里源源不断的向下滚落。
明明是这样一张好看的脸,但不知为什么, 佐为的形象在玲子脑中变成了一个鼓着包子脸正在哭泣的婴儿。
玲子面色古怪, 学着晴明的样子称呼珠音:“珠音公主, 藤原棋士……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你说师父么?他是我见过最为风雅的人。师父的性格很好, 待人接物都温润如玉, 一举一动都高贵典雅, 擅棋, 好吹笛,他坐在树下下棋的时候,仿若是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珠音想起了当初佐为教她下棋的情景,哪怕是自己调皮故意下错,他也只是耐心的一再重复,没有丝毫的不耐。
为什么这样好的人最终会落得这种结局呢?
温润如玉……高贵典雅……
玲子看着不断吸着快要流出来的鼻涕的男人, 觉得眼前这个大概在是什么地方无意间附在棋盘上的孤魂野鬼。
“擦擦吧。”玲子递给佐为一块手帕,不管这个灵魂到底是谁,哭成这样也未免太可怜了些。
“谢,谢谢。”佐为打了个哭嗝,伸出手接过手帕,但是他那半透明的手却无情的从手帕中穿了过去,什么也触碰不到。
那双如同琉璃一般晶莹剔透的眸子顿时暗淡了下去,他收回了手,默默放到膝上,声音如同快要破碎的泡沫一般脆弱和虚幻:“这样已经……再也无法拿起棋子了。”
玲子不再怀疑鬼魂的身份,这般执着于围棋的人,世上又有几人?
“玲子,我需要打开灵视与藤原棋士对话,如果他做好了准备就告诉我一声。”细心的晴明从玲子递手帕的只言片语中,已经猜测到了佐为现在的情况恐怕不是很好。贵族有着贵族的高傲,随随便便让他们狼狈的一面在公众面前暴露开来,这是对于他们的侮辱。
在玲子解释过何为“灵视”之后,佐为用袖子擦干眼泪,收拾好情绪,挺直腰杆跪坐在了棋盘边上,似乎又变回了那个风光霁月的藤原佐为。
灵视结界笼罩在小小的庭院之内,一股阴冷的气息席卷而来,光线都变得暗淡。但就是在这样一种有些阴森的环境之下,佐为的身影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
“师父!”珠音用双手捂住嘴巴,眼眶开始湿润,她没有想到,竟然还可以再次见到佐为。
“珠音。”佐为的目光柔和下来,“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若不是你,我的尸体恐怕会永远浸泡在冰冷的河底。”
是的,在得知佐为投河后,是珠音强硬的要求将佐为的捞起来,并进行安葬。一个养在深闺的公主做出这样的决定,不知要被人说多久的闲言碎语,甚至还可能被身为天皇的父亲所厌弃——但珠音还是义无反顾的做了。
“师父,活着不好吗?为什么要选择自杀?”这是珠音始终不理解的地方。
佐为露出悲哀的神色,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一个人是很难十全十美的,佐为在棋艺上表现出惊人天赋的同时,在生活技能上却笨拙的连孩童都不如。
好在他出生于显赫的藤原一族,吃穿用度都有仆人为他打理妥当,因此佐为可以全身心的投入到围棋之中。
那天被逐出平安京的消息一传来,仆人就立刻对他避之不及,自然也不会去为佐为去打点行装。
说来好笑,什么也不懂的佐为,没有携带金钱、没有携带衣物、也没有携带任何可以入口的食物,就这样拿走了他心爱的棋盘和棋子,傻乎乎的离开了平安京。
高大的城楼将城里城外分割为两个世界,牛车的车辙一直蔓延到遥远的地平线。
要去哪里呢?要去哪里才可以继续下棋呢?
佐为不知道。
他只能沿着那些车辙不断的走着,走着。
渴了,喝两口河水;饿了,只能默默忍受;累了,就坐在路边,望向那苍茫的天空。
每当佐为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解开包裹,摸向那光滑的棋盘和棋子。然后他会告诉自己,他还有棋——只要有棋,就足够了。
路边经过的浪人看见了佐为棋盒中的玉质棋子,露出了无比贪婪的神色。
察觉到危险的佐为死死将棋盒抱在怀里,这样示弱的举动反而让原本怀疑佐为身份不敢下手的浪人如释重负,毫不客气的将佐为一脚踹开,抢走佐为的棋子后扬长而去。
佐为躺在路边,佝偻着身子怀抱着仅有的棋盘,两行清澈的泪水从脸颊滑落。
这下,他连棋都不剩了。
又一天即将落幕,佐为抱着棋盘踉踉跄跄的走到一个村落,周围的村民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这人明明穿着一身象征着高贵的狩衣,但为何会如此狼狈呢?白色的狩衣被尘土染成了灰黑,原本如瓷器般白皙的皮肤也变得脏兮兮的,神情麻木,举止落魄。
这个时代的村民都懂得明哲保身,不会轻易地去多管闲事。若是佐为请求他们借宿一晚、或是借一顿饭,一些善良的村民未必会去拒绝。
但佐为不会这么做,或者说他不知道原来还可以这么做。
天色渐晚,劳作一天的村民纷纷回屋造饭,晚餐的香味弥漫在整个村子的上空。
佐为闻着香味,胃部抽搐着的疼痛感更为强烈,两天没有进食的身体连站都快站不起来。
他来到河边,勉强的喝了两口冷水,呆呆的望着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的河面。
芦苇成群的在河滩边摇摆,相互依偎在一起;归巢的乌鸦成双成对的掠过天空,划过几道优美的弧线。
就只有他藤原佐为,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在这里游荡,一无所有,没有归处。
佐为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伸出脚踏入水中,并不断的向着河流深处走去。
河水漫过了他的小腿、大腿、腰,然后是胸口、脖子,最后是头顶。
河底的碎石割破了他的皮肤,红色的血迹顺着水流氤氲,似乎将棋盘的一角都染成了红色。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头顶处水面的微光似乎变成了那纵横交错的棋盘,上面摆放着黑白相间的棋子。
他还没有接触到围棋的最高境界——“神之一手”,他还想下很多很多局围棋。
一百局,一千局;十年,二十年;初学者,顶尖的高手……
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可以下棋,怎样都无所谓。
抱着这样的心情死去的佐为,最终变成了附在棋盘上的鬼魂——一个可悲的,再也无法拿起棋子的鬼魂。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愿望吗?”晴明问道。
“我想要下棋!”佐为毫不犹豫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