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拂去她脸颊上的发丝。
这般动作之下,一贯浅眠的女子却并没有醒来。
……真是少见啊,难道是做梦了吗?他将手覆在她紧闭的眼睛上方,不多时的时间,一期一振就感觉到她眼睫轻颤,睁开眼时,长长的睫毛轻轻滑过掌心,带起一阵细微的瘙痒。
一期一振若无其事的挪开了自己的手,垂下头对上女子那双还带着几分茫然睡意的眼睛。
“这回您睡了很久呢,连姬大人。”
他看着她窸窸窣窣从自己腿上撑着胳膊起身,浅金色的柔顺长发披散在她单薄的背后,像是凝滞在人世不曾流逝的阳光。
“……啊。”
“是累了吗?”
男人的声音充满了担忧。
“没什么……只是做了个梦。”
如今暂时化名为连姬的连素轻轻摇了摇头,一期一振宽大的袖摆跟着伸过来罩在她的背上:“院子里的妖气很浓,我还是陪您回屋子里休息吧。”
连素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一期一振放在她身前的手臂上,借力起身。
“连姬大人?”水蓝发色的青年因为自己主人那难得疲倦的样子而忧心忡忡,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腕。
“……无事,只是这副身体本来就不适合在妖气浓郁的地方长时间的待着,现在行动时有些吃力罢了。”
她随口解释了几句,可一期一振脸上的担心一点也没有减退的样子。
一期一振扶着连素离开庭院,而在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下,衣着华贵的妇人正一脸焦急的等候在那里。
“啊,是羽衣狐大人。”
连素站直了身子,嘴角勾起一抹轻快的弧度,嗓音轻柔缱绻,掺了十二分的情意与温柔。
“晚上好,夫人……今天也不打算放我去死吗?”
第2章
听了这句话,羽衣狐只是抬起袖子掩住嘴唇,若无其事的冲她继续微笑着。
“怎么会,您说笑了。”
无论是作为如今的皮囊让她得以出现在人类之中行走的淀夫人,还是藏在里面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妖羽衣狐,站在连素面前的这一个都是习惯了伪装的老怪物。
狐妖上前几步,垂下眼睫的样子乖巧又温驯。
“妾身虽是妖物,却也知晓知恩图报的道理。”
羽衣狐说着就抬手准备把连素从刀灵的怀里接过来,只是手指刚刚触碰到她的手腕,一阵猛烈的灼痛感便刺伤了羽衣狐的手指。
狐妖瞧着自己被灼伤的手指禁不住眉头一蹙,满脸都是嫌恶,轻轻啧了一声:“……阴魂不散的蛇女。”
当年蛇女清姬一场大火将巫女绑在樱花树上生生烧死,羽衣狐虽及时找来了妖陶妇用妖陶术重新为连素创造了一具崭新的身体,但是巫女的骨灰之中却也混合了蛇女的骨灰,身躯制成的那一刻,她生前的诅咒便也跟着她一起“复活”了。
一期一振与长谷部是依附于连素的灵力才得以现身,她身上的诅咒自然对他们两个毫无影响,但某种意义上和清姬是死对头的羽衣狐却不行。
说来可笑,这原本使得巫女连姬葬身烈火之中的诅咒却在她 “死后重生”后成了庇护她的一道极可靠的屏障,任何人也不得近身触碰。
“若是没事,夫人可容我一个人待会儿?”
连素扯扯嘴角,笑容勉强称得上温和,羽衣狐将手指缩回袖子里,安静地侧开身子给她让了路。不过狐妖并未走远,她瞧着巫女走向一处偏院,又在院门口的位置将扶着她的一期一振推得远了点,剑灵乖乖立在门口不再乱动——这一系列熟悉的景象在她眼前重现,羽衣狐这才抿了抿嘴,准备离开。
那处院子是连素自个儿的地盘,院子设了破魔的结界,周遭又种了不少防范的毒花毒草,莫说是她这无异于背叛过她的妖狐,就连她的近侍刀都不容许进去。
“……注意盯着连姬大人。”
她对着身畔侍奉的妖魔嘱咐道。
“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向我报告。”
对方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
院子里的连素,正独自一人摆弄着一堆刚刚打磨光滑的木头,有些处理的差不多的摆在那里依稀能看出是仿制人骨的样子,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堆在一起,乍一看去竟是有些毛骨悚然。
妖陶妇用了骨灰混合陶土重新创造了一具空壳,羽衣狐耗尽妖力将连素的魂魄缚在上面,这才使她成了个半死不活的状态。
——连素不是人,也不是妖,若要说连素是什么,想必她自己也只能给自己安上个怪物的定位。
一个灵魂、一张皮相,无论多少次轮回连素都没怎么变过样子,她只是可以不老,却不会不死,折腾来折腾去,生生世世无休无止,不似妖物死了便是魂飞魄散入得地狱黄泉,她生来死去便是单独一条路,旁人改不得也换不掉。
细细想想,连素这些轮回之中,下到三教九流上到朝堂之上,做过倾国乱世的妖妃,做过战场杀伐的将军,做过救济苍生的圣人,也做过仰窥天道的修道之人……那些太过漫长的日子一点一滴的磨干了她的心血,耗尽了她的执念,将她的骨头打碎了一遍遍后压成齑粉再像是个泥团子似的揉揉捏捏重新塑性,如今她还没死,其实也就只是因为没法死。
说到底,无论是清姬还是羽衣狐施加在她身上的东西,还是这一世“不得好死”的经历,在她看来味道未免还是寡淡了点。
……不过就是“求死不得”罢了。
连素在那堆木头上敲敲打打比比划划,宽大的巫女袍挽了起来露出一双欺霜赛雪的瓷白手臂。妖陶妇烧了几百年的陶俑技术可谓炉火纯青,加上羽衣狐的命令在连素的这一具身体上更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思,虽也是陶俑,但平日里行走坐卧皆无异常,神态举止看起来也都与常人无异。
连素心里清楚,眼下依然是受制于人的情况,羽衣狐对自己再好也没用,妖的生命与人类不同,寻常百十来年的时间它们轻而易举的就能耗掉,连素这辈子已经在这片土地待得够久了了,原本以为清姬一把火能让她消停一会,孰料羽衣狐又跑出来把她困在这,久久不能脱身。
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冰冰凉凉,这具身体的触感和反应开始变得愈发迟缓,那是由于她作为巫女修炼多年积累下来的灵力和羽衣狐的妖力在身体里融合之后两相抵消的关系。一方是强弩之末,另一边却能靠生人肝脏继续大量积累妖力,此消彼长,想必再过不了多久,自己就只能做狐妖手中的一具真“玩偶”了。
连素重新收回眼神将手中木头组装起来,没一会的功夫,一尊身量与她相等的木偶就成了型,只是外形尚未雕琢,虽四肢躯干一应俱全,但摆在那儿乍一看也就只是个木偶。
女人曲起腿坐在地上,手肘随意地搭在了膝盖上面,一双黄金瞳盯着那尊人偶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她安安静静的在那坐了许久,直到身后飘来几片灵力凝结而成的花瓣落在她的手背上,连素才开口道:“回来了?”
“主人。”
压切长谷部腰上佩刀挂的流苏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跟着一起晃了晃,男人手中持着一截儿盛开的樱花,恭恭敬敬的双手递了上去:“不辱使命,阴阳师院子里的樱花,属下帮您带回来了。”
“辛苦了。”连素眉宇舒展,抬手接过了那枝樱花,“出去时小心些,别碰上羽衣狐的属下……还有,一期在院子门口守着,你记得离开的时候别让他瞧见。”
“是。”
长谷部微微一顿,还是把那句话问出了口:“恕我冒昧,主人……但是为什么负责这件事的是我,而没有选择一期一振?”
连素一抬眉:“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我选择了你。”
压切长谷部几乎是反射性的回答道:“能为主人分忧自然是我最大的心愿……”他哽了一下,声音微微有些压低:“只不过,一期一振是侍奉您更久的那一把,不是吗?”
连素沉默了一会,然后极平静的开口说:“你也算是跟随了我一段日子了,应当很清楚我最大的愿望正是求死,长谷部。”
压切长谷部维持着之前低头跪坐的姿势,只是他的肩膀肉眼可见的抖颤了一下。
连素恍若未觉,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我能死到什么程度才算是解脱,究竟是摆脱了人间的束缚还是彻彻底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一点也不剩才能称得上是我的死亡……但我也很清楚,这愿望只是我的,本就不该和你们扯上太多关系;
你们这些刀剑与我不同,即使我现在就死了你们只要本体保养得宜也可以继续存世千百年,巫女连姬不过是无数个使用者中的一人,总归是没理由我去死也拉着你们一起的道理。”
她顿了顿,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期一振被我灵力滋养刚刚可以显形的那段时间,他同我说的最多的莫过于他那些还未成型的弟弟们,羽衣狐了解我,自然也了解一期一振;我知道她以淀夫人的名义收藏了不少尚未生出付丧神的短刀……打的主意就是想要通过压制一期一振来控制我不要乱跑的道理,你当初送到我手里来的时候刀身碎裂,后来被我用些特殊秘法重新锻造后甚至与一流妖刀也有抗衡之力,就算我不在,羽衣狐也不能把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