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孩子静静站在桌案边儿,等着大先生看完手里的书信能够会心一笑;如今形势严峻,这封书信能送进郭府也实属不易。
一旁站着的还有借用劝架的名头被留在郭府的孙九芳,此时沉默静立,眉眼柔和且温厚;没有半点白日里那般咄咄逼人、寸步不让的架势。
先生坐在主位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像疲倦而更多的是一种心力交瘁的失望;两指一捻,书信递样桌案那头。
少爷双手接过就在原地与陶阳看着;这越看,眉心的川字就越深。
“王印…”
陶阳看着书文忍不住念了出来,紧皱着眉头不放松半点。
随着他“王印”两字脱口而出,少爷掌心一动,合上信纸;上前两步,道:“爹,这可不是儿戏,咱们如今都被盯得紧紧的,一举一动必呈圣听。”
书信是小,书文事大;老舅这封信里头三言两语也就横撇竖捺,写着简单做起来难啊。
请师父安好,长弓敬上;闲来无事巡视津冀,有一匠人擅木工,飞鸟走兽,花草畜牧,形似有魂。
他日回京,敬孝师长。
这一段仍旧和上一回的书信一般,前头用行书,后头用草书,最重要的也就是那一句话。
不同的是,这一回信纸末,盖上了王印。
这是一封家书,既有落款再盖印实在有些怪异;若是个私人印章,身份象征的印也就罢了,总归文人墨客有这清高严谨的习性。
但,这是他行兵下令的王印。
前头那一句,天津城有擅长木工的匠人,将飞鸟走兽都刻画的栩栩如生本就是闲话两句,不值一提。只是这最后一句“回京”与正红王印却不得不上心。
前后一想,他们就懂了。
大先生抬手揉了揉脑袋,像是头痛又犯了;道:“九芳。”
“是。”孙九芳正手一拱;转身从少爷手里拿过书文,仔细折叠两次,放进胸衣。
“是我忘了。”陶阳笑着,摇了摇头像是笑话自己的大意。
“九芳的字写得最好,人又聪明。”
只要九芳在,想在什么木头上写字就写;身怀绝技,果然胸有成竹。
“您不嫌弃。”孩子还算谦虚,应答时这目光里也不带半点骄傲;坦荡温厚如闲话家常。
“爹,这新印和旧印是大有不同的,咱们连老舅的人都没见到,这实在太过冒险。”少爷有些气息不稳,倒不是不相信孙九芳的能耐,只是这世上城府深沉的恶人太多让人难以放心。
“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先生不去看他,淡淡说了一句算是解释得话。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了。”大先生站起身,背手向前绕出桌案,道:“都安排了,你和阿陶明儿天黑前,把你们和小辫儿的书信挑几封能用的,交给九芳。”
“明儿?”陶阳有些不敢相信,这才又多问了一遍。
倒不是觉得麻烦,只是赶得这么紧,那就意味着这盛京终是要变天了。
“后天一早我就要出发去天津了。”孙九芳解释;实在是天有不测风云,容不得他们再拖日子了。
只有一天,若不是陛下看得太紧,也不至于今天才看到书信,书文两句又是要与天争时的任务,难怪父亲这样沉重。
“好,你放心。”少爷郑重地点了点头承诺着。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三人行礼从书房告退,院门处分道儿东西。
陶阳一路念念叨叨地,像是仔细回忆着哪些书文值得挑出来一用。
“别魔怔了你。”少爷调侃道。
“诶!”像忽地想起了什么,陶阳猛一侧身,攥着少爷袖口,急道:“咱们去找师娘,她那里有好些书信都是上个月天津来的,一定有咱们要的!”
这正说着呢,当下握住少爷手腕儿就要往玫瑰园去了。
“你急什么啊!”
少爷有些无奈扶额,敢情这小子就是收拾他的时候最冷静了。
“陶云圣,今儿是咱们洞房花烛你知不知道?”
“一会儿见了师娘,说话小心些,别让她担心。”
“陶阳!你听没听!”
“你说师娘要是问起,咱们赖给师父怎么样?”
“去你的!那可是我爹!”
“赶紧的!你一会儿回去把锦盒儿里的书信收拾出来,我去师娘那!”
“你走你走!我自个儿去。”少爷气恼地甩开了他的手,抬脚便要走。
“好啦。”陶阳顿时笑了出来,眉目里的笑容和小时候使坏是一样样儿的。
“跟你睡那么多年了,花不花烛的哪有什么紧要的。”
是你就好。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不为人知
师父交代的任务至关重要,孙九芳不敢耽误;昨儿夜里趁着夜色朦胧就赶回孙府了,进屋关门到今儿午时后也没见出来。
孩子看着乖巧懂事,说起话来也是有礼有度的;可这父母是最清楚,这孩子打小就是个死心眼,认准要做的事儿必定要做,虽说不争不抢但绝不碌碌无为。
这房门一关,他若不出来那就是任谁去劝都没有用的,谁来都不好使。
关了一夜,茶饭未进。
黄昏时,孙九芳终于在无数画纸中挑出了一张还算是稍稍满意的画作了。
遍地废纸,红墨渲染;一夜半日,不眠不休终于是凭借他的天赋,画出了一张足够以假乱真的王印印图来。
孙九芳嘴角微扬,仔细端详着画纸,心情正好还吹了吹纸上的红墨;无论字迹还是大小都与王印红章如出一辙,若非高手必定瞧不出当中偏差。
盛京城中有能者居多,但找出一个书法极好又聪慧机敏,还得深得先生信任的人可寥寥无几。
他就是这几中之一。
王印自有用处但绝不能用上真王印,昨日的那封书信就是云磊费尽心思想要传给先生的一句话。
制王印。
大先生抚养他长大又自幼教习,孩子随口一句话他自然是清楚明白的,何况如今形势如此严峻,天津又被戒严实数举步维艰;唯有兵行险招了。
孙九芳是这群孩子里头书法最好的,而且聪慧,一点即透;喜帖送到之日,大先生就命人传信要他过府。
孩子聪明,如今朝中形势看得清明,三两句话就明白了郭府这一番大办喜宴也就是为了给天津城的人一个机会而已。
一个能传信入京的机会。
盛京是天子脚下,陛下明里暗里耳目众多,但凡是与德云有关之人,哪怕一个厨娘都被看得紧紧的;眼下传信实属天方夜谭,只能为天津城找一个机会送进来。
所谓疑人不用,不相干的人就更是不能用了;那日少爷随口一句戏言说是办喜宴,大先生一下就想到了当初儿子娶亲。
仔细思量一番后,去书院找了名头聚集了几位学者名曰探讨学问,期间与李家老爷密谈,请求他助郭府一臂之力。
这个忙就让尚在天津求学的李家少爷秘密带回一封信,届时大闹婚宴与孙九芳起争执,事后劝阻再拿出信件。
如今与德云有所交好又不被陛下所注意到的,只有李家了。虽说有些事无法告知,但既然大先生开了口,这既是学问上的大家又是多年的老友,李先生点头了。
用那样无礼的方式或许旁人会觉得大先生私心太重,保住了自家孩子却连累李家少爷落个坏名声;但李先生可是个明白人,盛京必有大乱,此时越是莽夫一个,越是烂泥一摊的就越是不惹陛下注意。
届时无论结果如何,李家都会安然无恙。这就如同大先生选中了孙九芳一样,他聪明谦逊又为人谨慎,还没在陛下面前漏过脸,正是最不惹眼的时候,一举一动不会惹人怀疑动机。
孙九芳一接到信件就去书房侯着了,确实是个谨慎的好孩子。
如今制图成功,正是欢喜时也确实累坏了;仔细对折信纸后,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嘟囔了两声儿,可爱极了。
这一地废纸虽然无用,可传了出去可就是孙家脑门抄斩的罪过;孙九芳叹了口气,屈膝蹲下,开始一张张捡起来。
销赃灭迹。
他一下笑了出来,想不通自个儿是怎么想到这个词的,又不是偷人东西。
刚画好,累了一整夜;如今一分神笑了下,猛地醒了过来,忽地听见剪窗处有声儿响,眉心一蹙,瞬时把手里的十几张纸给揉成一团。
骂道:“出去!”
这语气听着像生气,不是恼怒;虽然矛盾却不难懂。意思就是,这是一种软声儿哄两下子能哄好的情绪。
剪窗处的声儿响并没有放轻,反而重重地被什么东西撞开来。
他已经捡起了所有的废纸,站起身来走向内室的暖炉。
身后一声轻微的落地声响。
他抬手拉开了暖炉盖,看着里头过了一夜已经燃烧殆尽的碳火;从怀中掏出火信丢进炉子,再一抬手就把废纸都给丢了进去。
身后极轻的脚步靠近。
暖炉一阵青烟薄雾,随即燃起火簇包围所有信纸,越燃越旺。
他终于转身,皱着眉头,张口就要斥责两句:“不是说了不许进来!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