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桑顿先生说话还算客气, 虽然他的口音听上去硬邦邦的, 但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鄙夷之色。
“之前开除你一事,汉普将前因后果告诉了我,”他解释道, “这事关我和宾利先生工厂更换供货商的事情, 严格来说我也有责任在其中。”
亨利有些讶异:“那么, 现在事情都已经结束了,你是来干什么的,老爷(master)?”
桑顿先生:“汉普因为你无意中听到了秘密而开除了你, 而这位福尔摩斯先生告诉我,卡特上尉死后事态未曾有所缓解,你之前在伦敦被害过,之后也可能会遇到袭击。”
亨利:“所以?”
桑顿先生:“所以,我可以为你在我的工厂中提供一份工作。”
工厂主亲自来邀请一名工人去工作,别说是放在维多利亚时期,就算是放在二十一世纪也是稀罕事了——从没见过史蒂芬·乔布斯去慰问富士康的流水线工人对吧!
果然是物以群分,玛丽在心底感叹,宾利先生是个天使般的好人,他的合伙人桑顿先生也生性正直,就算是怕事狡猾的汉普,也基本上没有苛责过工人。
天底下怕是也只能在他们身上出现大老爷亲临贫民窟的魔幻场景了。
“提供工作?”
亨利惊讶之余,也露出了笑容:“真的吗?这样我倒是能省去找工厂的时间。”
玛丽:“等等。”
一直在暗处观察约翰·桑顿先生的玛丽出言阻拦了亨利。
她走向前,对着福尔摩斯和桑顿先生打了声招呼,便直奔主题:“听你的口音,你是北方人吧,先生?”
桑顿挑了挑眉:“是的,怎么?”
玛丽:“那你的工厂也未必在伦敦了。”
桑顿:“在米尔顿。”
亨利听到这话,顿时流露出失望之色。
“亨利还有家人,”玛丽替他解释道,“拖家带口到米尔顿,恐怕很是麻烦。”
“这样。”
桑顿先生并不意外,谁还没有家人呢?他沉吟片刻,而后开口:“我也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戴克,这样你拿着推荐信去工厂,找到工作的机会总会大一些。”
“这个好!”
亨利·戴克还没开口,道森就插嘴道:“这个好,还是别搬去伦敦了,快快,摩斯坦,快去拿纸来!”
摩斯坦小姐闻言大大翻了个白眼:“你做事能不能稳重些,写个推荐信而已,还怕大老爷反悔跑路不成?”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转身离开房间,去寻摸纸笔了。
玛丽一身干净的棉布衣裙,桑顿先生倒是真的把她当成了这些个爱尔兰工人们的同伴,她出面帮亨利说话,也没有因为她的冒失愠怒或者怀疑。
这倒是挺好的,免去了她浪费口舌解释——玛丽觉得,她不论如何也跑不到米尔顿去吧,而要说明一位未婚小姐为什么要换下衣裙来到贫民窟、还同一大堆“不够体面”的工人们坐在一起,真是太麻烦了。
所以她见桑顿先生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便看向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侦探照例进行了乔装打扮,而他要比玛丽尽职多了,脏兮兮地帽子压过额头,要不是他英挺的鼻梁和刀削般的颧骨,躲在暗处真是认不出来。
福尔摩斯进门之后几乎没说过话,他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室内的所有人,最终侦探的目光停留在了亨利身上。
“先生?”玛丽开口。
“玛丽小姐。”侦探按了按帽檐,权当是打招呼了。
“你在观察亨利吗,先生?”
“是。”
一个肯定足以玛丽明白侦探在想什么了,她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想法:“我觉得亨利·戴克的状态不是很正常,是魔鬼脚跟的后遗症吗?”
“不,”福尔摩斯闻言蹙眉,“魔鬼脚跟的药效很短,在亨利·戴克清醒之后就应该彻底失去效用。”
“那……”
玛丽心底一紧:“需不需要为亨利请个医生?”
福尔摩斯思考了几秒:“他意识清明,不像是神经受损。”
那就好。
可能真的如亨利·戴克自己所说,幻象太过逼真,外加被开除后的生存问题压在心头,惊吓加压力,让他最近没休息好吧。
现在风波已过,想来是可以彻底睡个好觉了。
摩斯坦小姐很快就拿来了纸笔,而桑顿先生也是个相当干脆的人,他甚至不顾贫民窟的桌椅肮脏,直接坐了下来,当场写起了推荐信。
玛丽见桑顿先生直接动笔了,急忙请几位姑娘帮忙上前掌灯,再请他们换把高度合适的椅子来。
见她指挥得当,福尔摩斯若有所思:“你对此很有经验。”
玛丽:“我也得为自己创造最好的书写条件呀。”
在昏暗的条件下书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这个年代没什么护眼措施,玛丽独自创作时也总会尽量保证在白天,或者光线充足的晚上,生怕用眼疲劳,得了近视就不方便了。
没想到她这话落下,福尔摩斯挑了挑眉:“《海滨杂志》刊登的第一期连载太短了。”
玛丽:“……”
等等。
她足足愣了好几秒,才意识到歇洛克·福尔摩斯说的是什么意思。玛丽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侦探:“你说的是,是我的连载吗,先生?”
“是菲利普·路德的连载。”
“…………”
并不好笑好不好!
玛丽被福尔摩斯先生这番冷笑话般的回应搞得很是无语。
她倒是不意外福尔摩斯先生一次性猜中了自己的笔名,毕竟当期的《海滨杂志》中,就只有《连环杀手棋局》一个新连载。
不过,歇洛克·福尔摩斯竟然真的买了《海滨杂志》,读了她的文章!尽管他几番主动提及,外加侦探在原著里也看华生的作品,玛丽多少有点心理准备了,可福尔摩斯亲口这么一说,玛丽还是有些紧张。
她眨巴眨眼,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你觉得菲利普·路德的连载怎么样呢?”
福尔摩斯看向玛丽,见她满脸试探,还接下了他揶揄般的冷笑话,免不了勾了勾嘴角。
侦探一笑,冷峻的观察气场顿时消散,带上了几分玩笑的意味。
“我只有一个问题,”他说,“主人公到访的小镇整整一年没有案件上报,被害者的尸首哪儿去了?”
福尔摩斯就是福尔摩斯,一下子就想到了关键点。
无数针对《连环杀手棋局》的读者来信里,多数人好奇的都是“死的是谁”,而真正的侦探福尔摩斯先生,思路则是前进了好几步——凶手是如何处理尸体的?
果然是侦探才会提出的问题,他一句话问的玛丽心服口服。
玛丽很是高兴,她不答反问:“那么,先生,你不会是想要我提前透露剧情吧?”
福尔摩斯一哂。
他当然不会主动要求剧透了,听到玛丽这么问,侦探反而侃侃而谈起来:“在我看来,本教区没有找到尸首,只有三种可能,一则他处理得当,手法精妙,至今没有人发现;二则他把尸体抛到了教区之外,栽赃给了别人;三则,他压根没有在教区内犯案。”
“那你觉得是哪种可能呢,先生?”
福尔摩斯瞥了玛丽一眼:“这就要看你对破案的经验和理解了,小姐。”
玛丽笑了笑:“反正我已经完稿了,不如猜猜看我的经验和理解如何?”
听到玛丽这么说,侦探也不再犹豫。
“抛尸不现实,既然是如此平静的教区,某个人失踪势必会引起注意。倘若他真做的毫无破绽,那便是远离教区作案了。只是如此,他工人的身份就会是个阻碍,反而是当个邮差,或者其他方便走动的职业更为方便,”侦探说,“而有限的篇幅里,并没有说明他是否离开过教区,又是否引人怀疑过,所以我并不能推断出来具体的作案方式。”
“确实如此。”
“你应该把这写在开头的,这至关重要——连伦敦的警探们碰到凶杀案,首先都会询问当事人的行踪作为突破。”
玛丽张了张嘴,刚想接着侦探的话出口反驳,随即意识到她要是同福尔摩斯讨论剧情,那一准儿要说漏剧透。
不行。
虽然玛丽很想和福尔摩斯讨论,更想知道他对后面案件展开时的剧情有什么看法,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总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而破坏侦探的阅读体验吧。
于是玛丽只得点了点头:“你说的有理,先生,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福尔摩斯:“暂且只有这点疑问。”
玛丽:“……就这些?”
不应该吧,看侦探之前大肆嫌弃侦探小说的模样,玛丽都做好被吐槽到爆的准备了,而是真到头来,就那么简单吗?
她意外的表情过于明显,让福尔摩斯有些莫名——天底下还有求着别人骂她的作家不成?
“《海滨杂志》于你的版面太少,关乎案件本身的剧情不过如此,”侦探说,“文中尚且没有一丝线索,我没有其他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