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这么半天,还不是别别扭扭承认自己一开始把玛丽·班纳特当成没见识的乡下姑娘是小瞧了自己嘛,你们“文学业界”的评论家都这么口嫌体正直吗?玛丽很是无奈,她第一眼还以为比尔·梅恩先生这是在写信骂她不懂艺术呢,结果仔细读下来,其实是在道歉。
要是评论家的信件通篇都是这种拐弯抹角的话,玛丽肯定没兴趣读下去。但有了这层铺垫,接下来梅恩先生的笔锋一转,语气变得恳切起来。
他确实是来道歉的,但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那就是他不喜欢菲利普·路德的故事。
“出于对自我个人艺术追求的坚持,”梅恩先生写道,“我绝不认可你的创作手法,玛丽小姐,请你原谅一名评论家对文学和文字有自己的理解方式。而我的不接受也绝非毫无根据,我有我的理由——若是没有光照会的事情,没有布莱克伍德将你的身份公开,菲利普·路德其人在我眼中就是个为了杂志销量和自身名气不惜一切代价的跳梁小丑。而你的第二篇连载《狂欢之王》更是使得我确认这点。”
这倒是符合玛丽的猜测,她在动笔写《狂欢之王》之前就预料到有人觉得菲利普·路德是在蹭热度了。严格来说也没错嘛,玛丽就是想蹭热度来着,而且她还成功了,不仅成功,甚至得到了角色原型本人的支持。
“但等到你的身份被公开见报,而在你之前,你我竟然还有过一面。这使得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菲利普·路德——也就是你,玛丽小姐。你并非我想象的沽名钓誉之辈,而就像是我开头所说,是除了体面绅士之外难得拥有天赋的人,可惜的是你是一位女性,终究不能碰触到艺术的本质,我们的上帝还是太过残酷,在赋予你灵感的同时又让性别限制住了你。”
玛丽:“……”
虽然玛丽能理解这个年代的人认定女性的文学作品“小家子气”,无法拥有真正的艺术价值。但这种话直接当做夸赞说出来,玛丽是不会高兴的啊!
当然了,玛丽不会因此生气的——直到二十一世纪还有人会以“这位女性作者的风格一点也不像女性”作为对作者本人的夸赞呢。百余年过去了,真不知道该说社会进步好,还是说社会原地踏步好。
“我并非有意攻击你,玛丽小姐,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理性和就事论事,”梅恩先生继续写道,“甚至可以说,我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因为菲利普·路德的故事完全可以写的更体面、更为精彩。你已然看到了社会上许多不平的事情,却始终将他们摆在表面,而非深入本质,揭露人性。也正因如此,弗兰茨·哈维记者说你在效仿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在我看来,他说的对,若是路德故事不能继续开拓人类的灵魂,不能直面来自人性的物质,那你的创作也只能是‘效仿’,流于肤浅,始终差了一步,这是十分可惜的。”
看到这儿,玛丽才明白梅恩先生的意思。
“我有一位朋友,”他最后写道,“年纪轻轻,和你一样拥有天赋。当我第一次读到他的作品时甚至以为我们的大不列颠要再出一名拜伦——而最终他也的确做了拜伦做的事情,创作出无数诗篇的同时,也像拜伦一样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拜伦去希腊了,而他去了法国,那是一九七一年。”
一九七一年。
读到这个年份时,玛丽只觉得有用亲手碰触到历史的战栗感自背后直窜脑门。
一九七一年的法国发生了一件影响了后世整个世界的事件。
那就是巴黎公社运动。
“一名英国人,”即便看不到本人,玛丽也能从梅恩先生的信件中读出无奈,“为什么要参与别国是非呢?他说自己在巴黎看到了希望,可他的希望有如泡沫般,两个月后就彻底破碎,连同他本人一起。政治运动摧毁了一名天才,玛丽小姐,你对社会事件的过分追逐让我看到了我朋友的影子。他姑且是一名男人,而你一位未婚小姐何必如此?菲利普·路德的故事我会继续关注下去,但倘若你仍然坚持己见,我也会继续批评下去。玛丽小姐,希望你能理解我不是针对你个人,而是出于自己的坚持。”
比尔·梅恩先生的信件到此为止。
凯瑟琳见玛丽放下信件,气鼓鼓地开口:“这人也太过分了,写文章批评也就算了,还要写信过来训斥玛丽,指手画脚告诉别人该怎么写作?”
莉迪亚:“我看就得让他吃个亏,亲自见见布莱克伍德是什么人才好。”
玛丽摇了摇头。
明明收到信件的是她,玛丽反而要出言安慰两个愤愤不平的妹妹:“要训斥的话,也得当事人在意才有效。我根本不在意这些□□,你们两个就不要操心啦。”
而且在她看来,比尔·梅恩先生也不是在指点江山。这封信件写到最后,与其说是他在和玛丽对话,不如说是梅恩先生在扪心自问。
玛丽不了解他的为人,也不了解他的人生经历,区区见过一面,只能让玛丽大概知晓他的性格,却不能深刻体会到比尔·梅恩的灵魂。
他自诩理性和就事论事,但玛丽看来,梅恩先生绝不理性,他诉说的一切,不论是反复强调的坚持,还是“恨铁不成钢”觉得玛丽浪费天赋,苦口婆心地劝她“改邪归正”,统统基于一个根本不理智的理由:梅恩先生的好友死在了巴黎公社运动之中。
他说他在“作者”菲利普·路德身上看到了自己天才好友的幻影,不希望“他”浪费天赋、早早夭折,无非是不理解自身好友的选择罢了。
甚至玛丽在想,这十几年来,伴随着比尔·梅恩在文学业界的地位上升,评论家可能会越发意难平——若是好友没死,若是他不多管闲事,而自己一样关注于“艺术”,可能会取得更高的成就。
也不算错吧,毕竟人死了什么都没了。
玛丽既不反对比尔·梅恩先生的看法,但也绝不赞同。
他认为自己的好友多管闲事,像其他人一样惋惜玛丽·班纳特是为女性,直言除了体面人之外的平民穷人懂得艺术是少数例外,听起来极其可恶,但说到底,仍然是自身经历和阶级左右了自身的价值观罢了。
资本家们不理解工人罢工——明明他们都给了工资了,凭什么说一句他们“剥削”呢?这简直是无理取闹;合格淑女们不理解玛丽坚持——嫁人之后又不是不能做自己的事情,何必非得等婚前签下那份合同呢?
观点不一样,多数和成长的环境以及阶级限制有关。玛丽能理解比尔·梅恩先生高高在上地说一句好友的牺牲毫无意义,甚至是浪费天赋,因为他不像哈维记者一样亲眼见到过穷人们究竟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她不赞同,但也不打算反驳,除非梅恩先生亲自体会过贫民窟们人们的生活,感受一下穷人只会更穷的压迫带来的绝望,否则玛丽和梅恩先生动口吵架,得到的也无非是一句轻飘飘的“穷人变穷是因为他们不努力”而已。
但玛丽觉得,梅恩先生纵然高高在上,他的建议也拥有自身价值。
至少他不认同菲利普·路德,却认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嘛。他在文学上的看法可谓是说到了玛丽心坎里:他说玛丽再努力也只能是“效仿”大文豪,要是想成为大文豪还有一段距离。这样评判,虽然梅恩先生嘴上说玛丽·班纳特身为女性不配接触到艺术本质,但实际上他已经是把菲利普·路德放在一个“可能名留青史”的标准来要求玛丽创作了。
这算是反向认可吧,而且他说的对。玛丽现在的目标是畅销书作家,她的梦想是成为斯蒂芬·金,而非心理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家。不得不说比尔·梅恩先生确实是一位文学修养深厚的人,他能看得出来玛丽的追求,并且指出这样的追求不对——而身为作者,谁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在受欢迎的同时,能够拥有更深刻的意义呢?
话又说回来,要不是认同菲利普·路德的价值,何必如此上心,《海滨杂志》的连载本身就不配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比,还不是希望玛丽能写的更好嘛。
期期骂,期期追,还要写信,一边别扭地故作清高,一边又承认玛丽写得好,整封信看似充满了指点江山的教训,还有些态度自相矛盾,反而透露了梅恩先生的真正看法:他确实认为玛丽的作品很有潜力,但碍于“纯文学评论家”的面子没法直接承认罢了!
这是什么黑粉啊!玛丽还觉得挺有趣的。
“我得写一封回信,”玛丽想了想,宣布道,“刚好从加莱到巴黎还有一段时间,我可以在火车上写信。”
“你要写回信?”
凯瑟琳露出了吃惊的神情:“你还说你不在意,玛丽!哈维先生急火火给霍尔先生写信打听你的信息你都没有第一时间回复,太不公平了吧。”
“那不一样,”玛丽失笑,“当时大家都还不知道菲利普·路德是谁呢。而且我觉得梅恩先生的语气高傲,可他的建议也确实有用。路德和他在报刊上‘交流’许久了,给个正面回应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