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甘愿将自身投入炉火,别无所求,只盼望能够稍许照亮女儿前行的道路,让她展翅高飞,前往更加遥远、更加幸福的所在。
但是,他们燃烧自我点亮的熹微火光也好,梦想中触手可及的美好未来也好,都在那一年漫天纷飞的大雪中熄灭,化为一捧冰冷的残灰。
他们什么都没有了。时至今日,他们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只想为唯一的女儿讨要一个公道。
如果连这点微小的愿望都无法满足,那我简直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但同时我也明白,即使揭发了三条院修平和他那些狐朋狗友的作为,他们当年“身为未成年人”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未成年人犯罪最大的棘手之处,就在于“他们所受的惩罚无法与罪行相当”。
这固然是考虑到未成年人心智尚不成熟,基于保护少年、鼓励他们复归社会这一理念制定的法律,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其中却无法反映受害者一方的心情。
“只是因为未成年就能原谅吗?!那我们呢,我们亲人受到的伤害呢!!谁又能赔给我们?!!”
——如此痛哭质疑的家属,迄今为止,我已见过不止一次。
我很为他们难过。
但我没有办法。
其实我刚一迈进病房就注意到,在桐山夫人手边的床头柜上,摆放着一本边角翻翘、被人反复摩挲,早已破旧不堪的《刑法》。
我可以想象,在过去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桐山夫妇曾经无数次一条条地埋头查阅,逐字细读,希望从中找到自己渴望的“公道”。
然而,《刑法》不仅是为了“惩治恶人”,同样也是为了“警示人不再作恶”的法律。所以在刑罚之外,法律始终会为人保留一丝悔改向善的余地。
即使明知世上有屡教不改、怙恶不悛的犯罪者存在,这条宗旨也绝对不会动摇。
这就是法律的神圣庄严之处。
与此同时,也是我们执法者无能为力的悲哀之处。
因为世界上没有完美的法律。无论怎样殚精竭虑地修缮弥补,始终都免不了会有漏网之鱼。我们不能违背程序正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溜走。
“抱歉。”
最终我只能抑制着情绪平淡开口,“我保证,我会让他们在法律范围内接受严厉的惩罚,不会让他们逍遥法外。”
“我知道。”
桐山夫人像是呓语般喃喃说道,“你们只能做到这一步。即使只到这一步,我也谢谢你,还愿意为夏花做这些事……”
“您能理解就好。”
“可是。”
她忽然话头一转,细若柔丝的嗓音中闪过一道锋芒,“为什么只能做到这一步呢?因为他们年少、幼稚、不成熟,就要让夏花来承担这份幼稚的代价吗?”
“这——”
“我知道,警官小姐。我和丈夫兢兢业业一辈子,都是遵纪守法的人。我教夏花与人为善,教她退一步海阔天空,从没想过要与谁过不去……我也懂得给青少年保留改过机会的道理,可是,那些人真的有可能改过吗?就算让他们平安长大,大概也只会成为残忍无情、损人利己的大人?”
“……”
我无言以对。
从三条院修平、浅井美弥这些霸凌者的态度来看,他们不仅丝毫没有反省,而且至今都没有把夏花的死放在心上。
除了对雪女复仇的忌惮和恐惧之外,对他们来说,一个无冤无仇的同班同学因为自己而死,就像是“门口大树上死了一只蝉”一样无关痛痒的小事,反而乐得清净。
最令人齿冷的是,他们恐怕至今都不认为自己有错。
——不就是欺负吗?
——不就是拿她开一下玩笑吗?
——未成年人年少轻狂,在学习压力与青春期敏感心态的作用之下,行为上多少有些乖张出格,真的有必要代入成人世界的法则,上纲上线吗?
每次谈论到校园欺凌问题,诸如此类的观点总是甚嚣尘上。
关于这一点,我只有一句话用来回应:
——都在放什么五彩斑斓的屁,一个个炸得跟烟花似的,还TM挺好看。
但我不能在受害者家属面前这么说,只能再次低头劝慰他们:
“我们一定尽力。请节哀。”
我无法回答桐山夫人的疑问。在大多数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受害者家属的愤怒与疑问,或许永远也得不到回答。
就在我们离开之前,桐山先生双手递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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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张照片,颤声说这是他们“最后的证据”。
那赫然正是传说中“大家邀请夏花父母一同拍摄”、实际上却无一人愿意保留的毕业照。桐山夏花犹如一点污渍,一块丑陋的疤痕,除了与她相依为命的父母之外,没有人还想和她站在同一个相框里。
在那张照片上,包括施暴的三条院和浅井在内,每个少年都在笑。
在我看来,那笑容就好像薄薄一层面具,贴得不大严实,豁开了一道缺口,暴露出底下大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而另一边,桐山夫人怀抱着夏花的黑白遗像站在照片边缘,苍白美丽的面容如同废墟一般了无生气,桐山先生紧紧搂着她的肩膀。
遗像中的夏花也在笑,笑得那样灿烂鲜活,就好像一整朵随风飘零、委顿在地的山茶花,不知自己的生命已走到尽头,仍在自顾自地鲜妍明媚着。
那是永远也无法复得的明媚啊。
……
……
在那以后,我前往山田所在的病房,又从三条院小姐手中收到了第二张照片,也就是怪谈中传得沸沸扬扬的“灵异照片”。
我们互相传看一圈,照片中那道诡异的白色人影倒是真切无疑,乍一看直让人瘆得慌,并非三条院夫人信口编造。
“你们怎么看?”
我对于异能以外的超自然事件并不精通,只能向岩窟王他们求助,“卖药郎说过,雪女是异能与‘物怪’的结合体……”
“在我的时代,好像还没有这种生物呢。”
恩奇都歪着脑袋若有所思。
“如果是熟悉死灵的艾蕾什基伽尔,或许能够看出些什么端倪。不过,这也不一定就是死灵?至少我觉得不像哦。”
“关于融合这一点,大体上应该不错。”
岩窟王则是笃定颔首,“之所以会呈现出类似溶解的面貌,多半也是与‘物怪’融合所致。若是将其与物怪分离,恢复本来面目,或许意外的清爽也说不一定。”
“这么说来,在日本传说中,雪女的确会改变自己的相貌……”
我蹙眉沉思片刻,忽然又生出一个新的猜想:
“那么,会不会是这样。某个人的异能与类似雪女的‘物怪’融合,所以可以自由改变相貌,幻化为男人或者女人,潜伏在每一个加害者身边?”
“非常合理的推断。”
岩窟王挑起唇角来轻轻一笑,那笑容中似乎颇有几分冷言相讥的味道:
“多可笑啊。雪女一直都注视着他们,等待他们悔过。而他们却浑然未觉,什么也没有改变,只是径自从顽劣少年成长为了恶劣的大人……如今,‘未成年’的身份可再也保护不了他们了。”
“就是啊。居然特意等他们长大才展开报复,雪女到底有多温柔啊。”
我一边重重叹气,一边将两张照片摆放在一起来回比对。完全是不经意地,我忽然察觉到了其中某种相通之处。
“这里,雪女所站的位置——”
“唔咳咳咳咳!!!”
就在我招呼岩窟王过来细看的当口,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山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三条院小姐连忙上前替他顺气:
“山田哥,山田哥!你没事?”
“没、没事……咳咳咳……小姐,这里有护工陪着,你不用亲自做这些。”
“我乐意,你别管。”
三条院小姐俏脸一抬,语气坚决且不容置喙,但丝毫不让人觉得颐指气使。
“妈妈和哥哥都不把你当做家人,什么乱七八糟的活都丢给你干,爸爸又忙得不着家。要是连我也对你不闻不问,那我们这一家子都成什么了?我说过多少次了,山田哥,你不用这么低声下气的,尤其是对我哥,他这人就不能惯着。你看看,妈妈都把他惯成什么样了!”
“正是如此。她一心为你设想,辜负少女的美意,未免太过不解风情。”
岩窟王也随口帮腔——虽然他对三条院小姐(花钱召唤的恩奇都)颇有微词,但另一方面,三条院小姐天真烂漫、活泼刚强,某种意义上很像是《基督山伯爵》中描写的海黛,似乎很能讨得埃德蒙·唐泰斯的欢心。
山田寡不敌众,只好顺着他们改口道:
“咳咳,那么小姐……呃……由罗,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YURA?这孩子名叫由罗?确实像个有文化的富家小姐,真是个好名字。)
眼看由罗小姐与山田相处和睦,我不由好奇多问了一句:
“说起来,三条院夫人为什么这么讨厌山田?他不是老先生故友的儿子吗?”
“哪里,你太抬举我了。说是‘故友’,其实我父亲只是老先生的下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