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中秋将至,因为今秋时气不好,桂花都没得赏了,秋景甚是萧瑟,林婶娘便不欲黛玉有悲秋之感,没有安排户外的游赏雅事,娘们在房里也自有赏心乐事。这一日,林婶娘正与黛玉在林婶娘日常起居的雅室里赏玩刚才南边送来的茶枝柑,那林家的两个媳妇董氏和陆氏妯娌俩便进来了,那陆氏一向洒落开朗,便笑道:“太太和大姑娘起得早,我和嫂子还以为正梳头呢,赶着来服侍,竟是迟了。”董氏言语不多,只微微一笑,接过丫鬟捧来的茶,亲自献上来,一边温婉笑道:“今儿这茶香甚是奇特,在门外就闻到了,竟是有些橘子的香气。”
林婶娘便笑了,道:“可不是吗,这是你们妹妹去年新想出来的法子,咱们南边不是有茶园和橘山吗?秋茶口感不如春茶,价钱上也差些,其实味道更加厚重,也耐泡,与春茶是各有千秋。黛玉就想了个法子,找那果实小的茶枝柑,去了内瓤,且不破开,只在果柄处开口,放进秋茶,一起发酵,制成这种茶果,今年送来了,刚泡了一壶,大家都尝尝。”
说着大家都坐了,一起掀开盖碗品茶,只见茶汤澄澈,里面一个小巧的靑柑,柑香浓郁,和茶香水乳交融,甘爽宜人,暖人心窝。陆氏品了一口,笑道:“普洱茶也喝过不少,也曾加过陈皮,只是都没有这个味儿醇厚。”黛玉便笑道:“这是我一时的奇思,将那秋茶装进靑柑里,一起晒熟了的,这还都只是一年期的茶果,靑柑要五年才油性稳定,普洱也要至少三年才出味儿,所以要想品上品的好茶,还要再等几年呢。”
董氏便笑道:“还是妹妹有巧思,我喝了那么多年茶,从未想出这样的主意。这茶既清口回甘,又有普洱的好处,是最宜秋冬喝的,消食化腻,过两日中秋吃月饼,配着吃最好。”她这样一说,那陆氏便一拍手笑道:“我倒有个主意,咱们自己来做月饼吧,既有趣,又好玩。”黛玉说好,林婶娘正在想消遣的主意,听了这话,便也赞同,于是吩咐下去,不大一会儿,就在当屋里整理出长长的桌案,各色食材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
林家最不缺这样的巧人,几个擅长做点心的丫鬟便也来帮手。董氏建议做中秋那天贡神拜月的自来红,材料易得,工序简单,自家手作,不论供神还是送亲戚,也都显得体面又有诚意。于是大家一起动手起来,黛玉少有这种下厨的经历,很是新奇,见董氏和陆氏驾轻就熟的样子,便知道在林家,当家奶奶下厨也是常事,不禁暗暗赞叹林婶娘居家的雅趣和治家的智慧。
这供神的月饼,从外皮到内瓤,都用了全素的上好的香油和面粉、精挑细捡的果仁。一时董瑶领着几个丫鬟去和面做皮,董瑶笑道:“咱家里的秘方,和面用一半麦芽糖,一半雪花洋糖,加上好芝麻油,饼皮便不沾不腻不腻,还清甜适口。”
月饼馅子费事些,用了八种坚果的果仁,有核桃、山核桃、南瓜子、葵瓜子、杏仁、松子、榛子、栗子,好在人多手快,顷刻而就,陆氏指挥着丫鬟将果仁在石臼子里碾碎,又将糯米粉炒熟,加上砂糖、桂花糖、麻油、各色果仁,最后是冰糖,青芷刚要把大块的冰糖也放进石臼子里碾,林婶娘却拦着了:“傻丫头,这个成了沫,还不如加桂花糖有味儿呢,冰糖是吃个口感,碾碎了有什么趣——用刀背子压成大颗粒,吃的时候有点儿嚼头,是最好的。”青芷笑道:“又跟太太学着了。”依言去行,不一会儿各样齐备。
黛玉原本领着丫鬟们剥坚果仁的,这会儿子也一齐动手,不一会儿就成了,黛玉问陆氏:“二嫂子,怎么一样的月饼,有的叫自来红,有的叫自来白呢?”陆氏笑道:“自来红的饼皮用的是香油、烫面,饼皮是褐红色,所以叫自来红;那自来白的饼皮用的猪油,饼皮就是雪白的。”黛玉调皮一笑道:“怪道呢,用猪油那么腻,谁吃呢?”林婶娘等人都笑了:“历来点心店里自来白贵过自来红,一切的点心想要好吃,没有不加猪油的,你常吃的梅花酥、莲花酥,不加猪油哪里来那个味儿?”黛玉这才明白。
此时秋阳从正堂窗屉子上斜照进来,堂内笑语阵阵,甜香扑鼻,暖意融融,黛玉心中安适,想着所谓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用心做寻常事,也是清净天和。美中不足的是那个人却还在栉风沐雨,为着对自己的那个承诺,这样一想,芳心微微漾起波澜。
贾母身体不适,黛玉不久也就知道,日日过来侍药,荣国府里便连中秋节也没有好生过。邢夫人主事以来,借口节俭,很多事都已经删减了,家宴也很少请众亲友。然而中秋宴究竟是不好不请人的,看看管家的账单,邢夫人便觉得肉疼,恰好借着贾母有恙的因由,越发连这中秋宴也免了,顶着个孝字遮脸,背地里亲友无不摇头。
那东府的贾珍就很少瞧不起邢夫人的小家子气的算计,便越发大办起来,宴请宾客亲友,很是热闹。贾母虽病着,心中却清明,便说不可为着自己的病便连礼节都不要了,命中秋节那天除了黛玉和李纨在身边陪着,其余的人都到东府赴宴去,王夫人本懒怠去,却也知道贾母的用意,便硬撑持着出席,被尤氏让到首席,旁边就是邢夫人等。贾赦和贾政带领着众子侄在外厅上,贾珍里外张罗敬酒,不久戏单就地上来了,尤氏拿着戏单进来,请邢夫人先点,次让王夫人,并众亲眷中辈分高的,正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关头,忽听门下管家气色不成起色的跑进来,说内阁大学士贾老爷来拜。
贾珍有些醉意,没有听真,便问:“哪个贾老爷?”管家道:“就是从前常来的那个贾雨村,还带着好多穿靴戴帽的差役。”众人大惊失色,一个个呆若木鸡。那管家急道:“大爷还是快去迎接吧,再不去,人就自己进来了。”
到底贾赦还撑得住,便站起来,带着子侄往外迎,贾珍怀着鬼胎在后面跟着,出仪门时,脚下一绊,就摔了个嘴啃泥,门牙掉了两个,满嘴是血,贾蓉吓得连忙将父亲搀扶起来,还要叫人传太医,贾珍反手给他一耳光,骂道:“我性命都不保了,还传什么太医。”就那样用袖子擦擦血迹,急急跟出二门来。
贾雨村已经带人进来了,一边走,一边假意与贾赦贾政等寒暄,对贾珍等人仰着脸睬也不睬。众人都知道大事不妙,有些前来打秋风吃酒的穷亲戚就想要脚底抹油开溜,哪里还走得了,里里外外早已被锦衣府的差役把守得水泄不通。
一时进了大堂,贾雨村环顾四周,笑道:“原来贾珍还在家里请客,本官记得你父亲死去还不到三年吧?真好兴致。”贾珍面色如土,喝令停了戏,撤了宴席,贾雨村快意地打量一番贾珍的狼狈相和贾政贾赦等人的惶悚相,才淡淡说道:“本官奉旨查看贾珍家产。”顿时贾珍被轰去魂魄,跪在地上,抖得如筛糠一般。
贾雨村站到才摆开的香案前,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贾珍为官不谨,倒行逆施,引诱世家子弟赌博,强占良民妻女为妾,仗势凌弱,逼死人命,辜负朕恩,着革去世职,下刑部大狱质审。钦此。”贾珍以头抢地,瘫软成一团,贾蓉扶着他磕头接旨谢恩。
贾雨村轻蔑地一笑,就一叠声命道:“将贾珍拿下,所有亲友俱行关押,一个也不许放行,本官要亲自审阅。”那锦衣府官差早已经摩拳擦掌地按捺不住了,贾雨村一声令下,便听一声呼啸,一齐冲进内堂,搜抄起来,女眷们登时大乱,哭叫声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祝亲们中秋快乐!
☆、第六十四回 浪荡子伏罪偿孽债
却说宁国府抄检之日, 正是中秋家宴之时,内外宾客满座, 女眷也全都在场, 通常这种情况下,都会让女眷回避, 令宾客亲友各自散去,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然而贾雨村为泄私愤, 竟妄情背理,纵容那些凶神恶煞一般的锦衣府差役直闯后堂, 众女眷平时无不养尊处优, 除了家中亲人, 连个外男都未曾见过,哪里经过这种阵势,一时间慌作一团, 躲之不及。
贾赦贾政急得满头大汗,无计可施, 正在焦灼之际,忽听门外通传:“忠顺亲王、内阁大学士林嘉蕤大人传旨。”那贾赦听说林嘉蕤到了,简直像是得了救星, 急火火迎出来,未免跪地乞恩。贾雨村也迎出来,向忠顺亲王见礼,那忠顺亲王前月病了一场, 才刚刚出来,看着瘦弱非常,精神头却是未减,贾雨村见了这位王爷就腻烦,却也不得不敷衍。
当下就听那忠顺亲王笑道:“我说老贾,本王听说你与这宁荣两府还是本家,俗语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你老兄还真够大义灭亲的——下这样的狠手。”那贾雨村听着这话刺耳,便假笑着回道:“禀告王爷,雨村不敢因公废私。”忠顺王爷便像听到了笑话一般,呵呵地笑了起来。
林嘉蕤跟着忠顺王爷进来,看到宁国府中的惨象,心中不忍,这个时候便悠悠说道:“雨村兄矫枉过正了。这满堂的亲友,与贾珍一案并无瓜葛,很该放出,让他们各自回家;还有内堂的女眷,里面尚有命妇,岂能随意让衙役冲撞亵渎?”贾雨村见林嘉蕤请来了忠顺王爷做靠山,已经知道今日自己恐不能随意施威了,也只好顺坡下驴道:“林大人说的是,下官遵谕照办就是了。”说着,让将亲友放出,又约束锦衣府差役,先请女眷们回避,再行查抄。那些亲友恰似绝处逢生,恨不能撇清了关系,立刻飞出宁国府,顿时便作鸟兽散。女眷们那里,却已经说晚了,早已经被抄得翻天覆地,王夫人宝钗等涕泪交流,只顾护持着几个未嫁的娇客,弄到发撕衣乱,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