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原本就是心软的,听她说得伤情,便禁不住落下泪来,说道:“太太原没有做错什么,婚姻大事容不得儿女私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宝玉敢不听从吗?”袭人听她的话,似乎有怨恨宝玉不争的意思,忙替宝玉辩白道:“姑娘说的是,然而宝二爷却是尽力争取过的。姑娘还记得宝玉几次为了什么‘金玉良缘’的传言,便砸玉、生病、发痴,不都是在争取吗?”
黛玉淡淡说道:“他那若是争取,也太过无力,除了把我陷入更加尴尬的境地,是没有什么别的效用的。袭人,你说你最知道宝玉,可其实还是不懂。宝玉天性半是天真,半是软弱。他所有的争取其实只不过是孩子的撒娇,真到了面对现实的时候,他都是沉默。你只想他是如何对待晴雯的,晴雯一点错处都没有,就含冤遭屈被撵出去,宝玉可替她说过一句话?可曾在太太、老太太面前说过一句辩白?”
袭人慌忙摇头道:“姑娘不知,宝玉并没有忘情狠心,他后来偷偷去看过晴雯的。”黛玉冷笑道:“是了,去看过,有什么用呢?是找过大夫,还是安排过人来善待她?晴雯第二天不还是死了?他去看过,只是为了不让自己良心不安罢了,即使被人知道,也只是晴雯又落实了‘狐媚子’的罪名罢了。”
袭人从未见过黛玉如此冷静,心里慌了,忙忙地求道:“姑娘,你在宝玉心里是不一样的,你看宝玉现在病成这样,你就忍心让他一直痴迷下去吗?从前我就听宝玉在跟姑娘拌了嘴,一赌气就说要去做和尚的话,如今他竟真要去做和尚了。”这样说着,虽不敢放声痛哭,用帕子捂着嘴,只哭得气噎神昏。
恰在此时,青芷悄无声息地掀帘子进来,她用看妖怪一般的眼神看了一眼袭人,轻轻说道:“奶奶,老太太醒了。”黛玉点头道:“我这就过去,”她看了看地上哭得歪倒的袭人,有些厌烦地说道,“把你们袭人姐姐搀出去吧,我被她闹了好一阵子,也乏了。”
青芷便转身唤来了紫鹃和雪雁,两个人一起把袭人给搀扶了出去,这里青芷过来伺候黛玉整理衣裳装饰,黛玉便坐到妆台前,青芷一边给黛玉重新抿好鬓角,一边轻声说道:“奶奶,方才老太太过来,站在碧纱橱里头,把袭人的话都听见了。”
黛玉略顿了一下,轻轻一叹,没有说话,青芷也便不敢再开口。一时整束好了,黛玉过贾母这边来,贾母正歪在大炕上闭目养神,旁边炕桌上放着一盏百合雪梨汤。黛玉便挨着贾母坐下,贾母睁开眼睛说道:“玉儿,这个袭人是不能留着了,真真是个祸害。”
黛玉闻言良久不语,半晌才说道:“她服侍老太太还倒勤谨,对宝玉也是……”贾母叹道:“你是个良善的孩子,不知这些内心藏奸的人。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原先把她给宝玉使,也只是看她会服侍,并没有打算抬举她。所以将晴雯放在宝玉身边,却位置在袭人之下,一来晴雯小了两岁,二来晴雯那孩子心眼太实,嘴巴太快,容易得罪人。我的打算是她毕竟不是家生子,到了年龄放出去给她父母自己聘嫁去。谁知道竟让这蹄子给钻了空子,把宝玉给笼络住了。这也罢了,我还想着,那就遂了宝玉的意吧,横竖屋里人也可以有两个的,再说那袭人长相究竟比晴雯要差好些,日子久了,宝玉在她身上的心也就淡了,谁知她竟有手段在二太太跟前表了忠心,走了明路,还害了晴雯。嗐,晴雯那么一个好孩子,可惜了的……”
贾母喘了口气,又接着说道:“前些日子,鸳鸯死了,她就自请来服侍我,我起初还当她对宝玉死了心,想想也可怜,便应允了她。谁知有些子小人是最不值当可怜的,一有机会就要生事——她对你说的那些话,可是奴才敢对主子说的?倘若留这么个东西在家里,早晚要生出事端,便是对你和宝玉的名声也都是不好的。”
黛玉来时,已经知道这袭人是救不得的,方才也不过是一种姿态,见祖母下了决心,又听了祖母的一番剖析,便也心定了,不再去给那袭人求情。
贾母便又嘱咐道::“此事你只当不知,我来安排,既打发了她,又不能让外人看着不像,还要堵住她的嘴,不出去乱说……”贾母这样说着,便管自思忖起来。
却说那袭人回了自己房里,又哭了一会儿,便起身收拾来服侍贾母。袭人自己忖度着黛玉万不会将自己的话讲给贾母听,她那样自矜的人,这样的话也是说不出口的,因此自谓无事,等到了贾母身边,贾母果然一切如常,袭人便暂放了心,又在心里盘算着找机会去跟王夫人和宝钗通通气。
谁知只平安无事地过了两日,一日晚间,众人都散了,贾母身边的老嬷嬷就过来,跟她道喜。袭人大惊,问道:“嬷嬷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有什么喜事?”那嬷嬷笑道:“老太太见姑娘勤谨得很,这阵子生病,服侍得也好,病好之后,就给姑娘找了个婆家。”便说了一通那家人家底也厚实,女婿生得也体面,以及贾母赏的嫁妆也丰厚,她哥哥嫂嫂也情愿等等话,就催着袭人收拾了出去,说:“姑娘的哥哥嫂子在二门外等着呢,今儿回家住一晚,明儿就办喜事。”
袭人闻言如同五雷轰顶,哭着不肯走,只说自己是宝玉的人了,又说要去见老太太、太太和宝二奶奶。嬷嬷便不耐烦了,说道:“别给你脸不要脸,你当自己是谁呢,这会儿子主子们都歇息了,谁听你去胡吣去?”
这样说着,便又进来两个婆子,两个人架起袭人就走,那嬷嬷便开箱子,将袭人的东西胡乱包了个包袱,跟在后面出来。袭人本是温柔如水的人,也不会撕破脸皮大吵大闹,就这么给搓弄着脚不点地地出了二门。她哥哥果然在那里等着,嬷嬷便将包袱给他,说道:“这是袭人的东西,另外老太太赏的,明日一早送去,你要用心照老太太的吩咐办好了,否则……”
那花自芳虽然满心委屈,可是哪里敢跟贾府正经,只得答应着,一顶小轿接袭人回了家。回到家里,才对袭人说,前两日贾府里来人,说赏袭人回家了,让给聘个女婿,要家里有钱吃饭的,又不许门第高的,找了两日,恰好在城外紫檀堡找到一处人家,正要聘娶媳妇,那家人门第虽不高,女婿是个唱戏的名角,然而模样好,家里也有钱,样样合着贾府的要求,便赶忙进去回了,贾府里便一日都不许耽误,让明日就嫁过去。
袭人便大哭起来,说是死也不嫁,她哥哥嫂子就都慌了,跪下求她,袭人只哭了个肝肠寸断,想想宝玉,竟是恍若隔世,又不能看着哥哥嫂嫂为难恐惧,她哥哥嫂子又拿出自家给她办的嫁妆,又劝她与其给人家做小,不如寻个正头夫妇去,这女婿虽说门第低微,然而人很温柔,待人必是不错的,等等。
☆、第六十七回 蒋玉菡恋旧得佳人
且说贾母到底是老辣, 既不肯容纳袭人了,便迅雷不及掩耳地打发了出去, 袭人竟连一丝消息都未知道, 就被连夜搓弄出了贾府。然而让她就这么认命嫁了,又谈何容易?第二日清早, 她苦苦哀求哥哥嫂子, 托人给麝月带了个口信,她想这会儿子便是王夫人和宝钗听到这个消息, 也是不敢公然违抗贾母的,也只得随她自己去挣命, 唯一可能救她的人, 也只有宝玉。
可是宝玉肯救她吗?连袭人自己都没有这个自信, 然而这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麝月从前与袭人相处得最好,果然答应去跟宝玉说,这里袭人便死命迁延着不肯上轿, 她觉得自己毕竟跟晴雯是不同的,而晴雯当年死时, 宝玉都曾去看过她,只要宝玉肯来,她便有了一丝希望。一直到了外面迎亲的轿子都到了, 鼓乐阵阵,花自芳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一头汗地来回走,不住地恳求:“姑奶奶, 我求求你,这会儿子还盼着有人给你送来贞洁牌坊吗?”她嫂子却懂得女人的心思,便也苦劝:“姑娘,别指望宝二爷了,他若是还对你有情,当初就不会放你去服侍老太太,都这个时候了,就别让家里为难了……”
袭人柔肠寸断,却总是放不下,抛不开,直到日上三竿,外面的鼓乐都乱了音了,麝月才匆匆赶来。袭人一见,喜出望外,连忙撵了哥嫂出去,急问麝月:“宝玉怎么说?”麝月将一个小包袱给她,说道:“昨儿我跟二爷和二奶奶都说了,二奶奶倒还叹息了一番,说让把你去老太太前留在房里的东西给收拾了,一起送出来给你。二爷当时没有说话,晚上我在你房里收拾东西时,二爷过来了,坐在床边看着,后来,就从箱子里扯出这条旧汗巾子,让我今儿当面交给你。”
袭人打开包袱,见里面是一条血点般大红汗巾子,才想起来这是那一年宝玉出去吃酒,把自己的汗巾子跟不知什么人的换了,自己当时还不高兴,宝玉便把这条来历不明的大红汗巾子赔给了自己——究竟是外面男人的东西,自己是一次也没有系过的。自己曾经给宝玉做过多少针线,又曾有过多少包含着柔情蜜意地物件?怎么宝玉却偏偏想着这么一条汗巾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