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见她似有心事,并不肯追问,只过后悄悄叫来锦儿询问,才知宝玉那边竟在新婚未经年之时,便将宝钗的丫鬟莺儿,还有自己房里原本伺候的大丫鬟秋纹和麝月也都收了房,王夫人因为溺爱儿子却不挟制,而宝钗也是状若无闻,贾母虽然叹息,也依纵了宝玉的胡闹,只是此事再亲友间传开,竟是无人不笑话的。
贾琮听罢,一笑了之。他心里只记挂着黛玉,便跟进黛玉的内室,见黛玉正在案前写字,却是一首咏立冬的绝句:秋风吹尽旧庭柯,黄叶丹枫等闲过。一点孤灯半轮月,今宵寒较昨宵多。贾琮叹道:“诗言志,此诗情调何等沉郁。”黛玉沉吟了半晌,方轻声说道:“你不必多想,我并未有动于衷,只不过替宝姐姐感到不值罢了。”贾琮便轻轻拢过她来,说道:“我自是知道。”
日子也便这样淡淡的过了,梨香院里诗书滋味长,贾琮此生尚未享受过如此惬意的时光,端的是岁月静好,黛玉也事事如意,再不生别样的耽心。每日里除了到贾母那边承欢陪坐之外,与大观园已是断绝了踪迹,与贾府诸人只是面上的情分。王夫人等是不必说了,就连邢夫人也是并不拿大,反而见着黛玉便要嘘寒问暖一番,直比亲生的女儿都要亲切一般。
只有见着宝钗之时,全因着旧日的情分与一向的惺惺相惜,本欲相亲,谁知反而更为疏远了,有时在贾母那里对坐多时,也是不交一语。宝钗管理家务,甚是劳乏烦忧,偏偏凤姐夫妇撒手二房的事务之后,宝玉是一些也指望不上的,每日只知在那几个姨娘的房里游戏说笑,并不知经济时务,而宝钗便有三头六臂、补天之功,终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见着贾府日复一日的亏耗下去,家人却是只坐而论道,上上下下不肯减少半分的开销,稍有不如意,便要抱怨刻薄,更有那无知仆妇,干脆指桑骂槐,只说家私都被宝钗给搬运到娘家去,填补哥哥的官司去了。宝钗心中苦楚,自也无心在姊妹妯娌中应酬往还。
作者有话要说: 黛玉也嫁了,仙子从此谪落人间,从凡人的眼光看,也未尝不是件幸事。
☆、第二十五回 甄府管家兴利除弊
相比贾府中日用开销的捉襟见肘,梨香院里却是丰盈富足,只是黛玉从来清贵,自是不会去关切这些个俗事,虽说她并不糊涂,在林家时也接触了些家务事,然而本性不好锱铢必较,便对于家务事很不上心。偏偏贾琮是个最爱时务经济的,又见心爱的人不喜柴米油盐的俗事,他便颠儿颠儿地将管家之责给担当了起来。
说起来黛玉的陪嫁也是不小的一份家产,不过林婶娘体贴,给关外的农庄和南边的茶园、桑园和橘山都派了妥帖的管事,自是不用京里面千里迢迢地操心,并且有林家的人在那里就近照应。但是她老人家又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所以京郊温泉庄子便留给小夫妻自己经营,就连京城里的洋货行、南货店、绸缎行和银楼这四铺,也仅仅是原班的掌柜和伙计留下,自己是一些主意都不再给拿,全凭黛玉和贾琮自己主张了。
于是旬头月尾便常有各家铺子的掌柜拿着账本货单来请示,黛玉自是不耐烦见人,只自去读书品茶,赏花听曲,贾琮却蛮有兴趣地过问店铺的经营状况,并且很快便上手了,居然发现自己是个经商的好手。他甚至抽空出城去京郊的温泉庄子转了一圈,发现那个庄子其实是个专门用来泡泡温泉的别墅,庄子不大,内有一座小山,山下数十亩薄田,因为地势低洼,沼泽纵横,不利耕种,所以林婶娘当初买下来时并未花大价钱,只为着山腰处有一眼活泉,才盖了几间青瓦精舍,专为预备着送予黛玉洗浴疗养的。
贾琮看了一圈,发现此地出息之物甚少,尤其土地贫瘠,庄稼收成微薄,佃户莫不叹苦道穷。然而与贾赦分与自己的田庄相隔仅一道溪,连在一起便成规模。他看了几日,心里面便恍惚有了些兴利除弊的主意,只是却是缺少一个得用的人来实行。恰好在这个时候,贾府的世交金陵甄家新近获罪抄家,甄老爷却把家中的世仆包勇荐来贾府,贾政正为与甄府瓜葛过深而不自在,见甄家又不识时务地荐了人来,便更是不喜,却是不好退却的。正自为难的时候,恰好贾琮在旁边听见,又见那包勇身材魁梧、浓眉朗目、淳厚笃实,心中不由得称许,便开口向贾政讨要,贾政巴不得推出去,便一口应许了。
贾琮便带包勇过来,先派了他些差事干,几件事下来很是称心,见果是个勇于任事、精细周到的奴才,便提拔他做了管家,打发他到京郊的庄子上打理。不到一年的光景,那包勇果然能干,就将小小的田庄打理得兴旺起来,先是在小山上遍栽果树,主要是枣、栗、柿三品,然后让佃户们挖泥成塘,堆泥成基,基上种菜、养鸡猪,塘中养鱼、养鸭鹅,每隔五日,便送一次菜蔬禽蛋鱼虾等鲜物入府,梨香院中的供应愈加新鲜适口,而瓜果蔬菜、肉类禽蛋还可卖到京中的铺子里,出息比之种田不可同日而语。
这些事情贾琮也约略说与黛玉知道,黛玉只是一笑了之,并不放在心上,贾琮却以为这正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反更为称许。这一日,足迹罕至的宝钗突然到梨香院来做客,黛玉心中诧异,却也欣喜,她与宝钗早已消除了早年的隔阂,惺惺相惜,只是碍着宝玉和王夫人,面上皆淡淡的,不说出来而已。
宝钗此来却是出乎人的意外,只见宝钗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湘妃色袄裙,通身不见新妇的鲜艳颜色,别有一番端庄雅致,只腰间的一条大红丝绦,与她的身份相称——穿戴虽还如旧时,眉目间却再难见原先的安适祥和,只觉得带有轻愁薄恨,竟是掩不住的了。
贾琮与黛玉连忙含笑让座,黛玉笑道:“宝姐姐如今是大忙人,竟也拨庸造访,真令蓬荜生辉。”她却是还是旧时的称呼,并未改口。宝钗也笑道:“颦儿婚后越发的调皮,琮儿也不管管他。”贾琮只是微笑,并不接口。他心知宝钗此来必定有事相求,自己在此不便,便略坐了坐,找个托词,自向书房里读书去了。
宝钗见他出去,方叹道:“从前看琮儿与那边的环儿并无什么区别,谁想……”黛玉却不欲听她的感叹,因为那是必定要说到宝玉身上去的,便道:“宝姐姐难得来一趟,今儿也算是浮生偷得半日闲,必不放你轻易回去的,总要尝尝我这里新得的好茶。”
这样说着,便命紫鹃带着青芷铺设了茶席,在窗外的廊下支起风炉来烧水,茶席上摆开潮汕炉、孟臣罐、若琛瓯,黛玉将几枚红果错落插在那汝窑美人觚里,红艳别致,清简脱俗,可以入画。宝钗赞道:“如今有些矫揉造作之人将花下品茶,列为十大最煞风景的事之一,而袁宏道却说对花品茗是大雅之事。妹妹以红果代花枝,茶香可在枝条间游走,曲直疏朗,别有意味,而又不侵茶味,想得甚是周到。”
黛玉笑道:“只听姐姐这番高论,便知是懂茶之人,我这一番摆布却是有班门弄斧之嫌了。”这样说着,青芷已经提了水壶进来,说道水已沸,黛玉便用茶匙从孟臣罐中取出些许茶叶,倾入茶壶中,说道:“这是今秋新摘的龙井白毫,虽不及春茶,这个时令也是难得的了。”一边说,一边从容沏来,浅浅倒了一盏,捧给宝钗,宝钗尝了一口,说道:“茶味甚佳,苦中回甘,更好的是水,煮雪烹茶,妹妹果然是大雅之人。”
黛玉笑道:“说附庸风雅还差不多,这是那年在妙玉那里吃茶,受了她一番排揎,才偷师来的——我带着三个丫鬟,旧年好一冬的时间,收那落在绿萼梅上的雪,集成一花瓮,果然清冽甘甜。”
宝钗一边喝茶,一边观赏手中的青瓷茶杯,小小的荷叶杯,温润如玉,不盈一握,宝钗却知道这必是黛玉的陪嫁,可说价值连城,一时有感而发,叹道:“茶席纵有珍器百种,说来却并非必需,倒是一份深情独独不能少。一泡茶,不同的人泡出千百种滋味,爱茶之人大抵也是因为茶如人,有真性情。”
黛玉笑道:“姐姐今儿怎么悟道了的高僧似的?”宝钗自嘲道:“我哪里做的了高僧,我们家里哪一位才算是半个出家的和尚的——天天高乐不了,这几日忽又读起了佛经来,把那几个新收的小姨娘冷落了,天天闹腾呢。”
黛玉不便答言,只微微垂首,默默注视茶烟袅袅,宝钗也愣怔了良久,想起来了正事,方说道:“还是言归正传吧。今日造府,一来为与妹妹叙旧,二来有一事相求。”黛玉道:“自家姐妹,姐姐何必客气?有什么事只管差遣。”
宝钗叹道:“近来太太把掌家的责任压到了我身上,妹妹从小在这府里长大,是深知道其中的厉害的,哪一个管家媳妇是吃素的?更何况这些年出的多进的少,我翻翻账本,早已经是寅年吃了卯粮,可叹太太还非要撑着空架子,不肯俭省,即使这样家下人也是怨声载道的,一味抱怨刻薄,我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说后日太太要去杨提督家里送粥米,四五个买办出去,只凑了一千五百个鸡蛋来,还缺着五百个,说什么也找不出来了,买办说近来市面上这禽蛋都短得很,也不知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