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儿如今是当家人了,不当管着家里的几处田庄,还要照应着衙门里的差事。可是无论多忙,他每天都要抽空去姥姥的屋里坐一会儿,陪着姥姥说会儿话。
刘姥姥活到了九十多岁,依旧硬朗。
虽然田里的活儿是干不动了,家里人也不许她再干重活,可是她闲不住,还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养了十几只鸡,每天喂食、拾鸡蛋,是她的乐趣。见到板儿,刘姥姥乐得满脸的皱纹都开了花儿:“板儿来了,我给你冲个鸡蛋红糖水——你最爱喝的。”
板儿答应一声,坐下,接过姥姥亲手做的鸡蛋糖水,小口喝着。姥姥见板儿有心事的样子,便笑眯眯问道:“板儿,你有烦心事?”板儿道:“姥姥,我不想在内务府当差,同事背地里笑话我沾丈人的光。”
姥姥笑道:“咱们本来就是沾了国公爷的光,这是实话,干嘛怕人笑话呢?你自是坦然承认,然后便把自己的那份差使兢兢业业地做好。有道是,日久见人心。”
板儿点头称是,姥姥又说道:“我虽老了,人情世故却还知道些。在你是不愿意沾光,可若是辞了这差事,岂不是寒了你丈人的心?便是巧姐,虽是待她父亲淡淡的,可若是你也轻视她父亲,她便更加难受不是?”
这样闲谈几句,板儿心下便松快了许多,出了姥姥的院子,回自己这边来。他们独门独户,因为板儿的母亲总不习惯让出身豪门的媳妇伺候着,分开住,倒也两便。然而巧姐却丝毫都不矫情,日日纺线织布,恪尽妇职。
板儿进屋的时候,巧姐已经把布匹从织机上下来了,正在裁剪,那样本色的土布衣裳,正是板儿日常的穿着。板儿从身后看着巧姐,身形窈窕,依稀可以看到当年的影子,不由得心里面一热。
☆、第一百回 番外之大团圆
转眼时光如梭, 又过了十年。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屋外头哈气成冰, 天子脚下, 皇城根儿,每天清晨巡城的兵丁都会拖出几个饿殍。然而穷苦人的惨象自是到不了富贵人的眼中。荣国府里, 香融金鼎, 炉蕴暖烟,那袭了荣国公世职的贾琏正志得意满地站在宗祠门口, 看着家人擦拭一案金银器皿。
贾琏已经年过四十,看着却比实际年龄年轻些, 他原本长相俊美, 身形挺拔, 多年官场生涯,于温润中自带威严,若是不认识的旁人看了, 不免生出些钦敬来。
然而知道底细的人,对这位琏老爷却颇多非议, 他自己没有什么本事,靠着长房长子的身份,继承了偌大的家业, 对于宗族亲眷却失于照料提携。他年近半百,却在嫡妻身故后再也没有续娶,偌大的荣国府,主妇之位空悬多年, 全靠一个侍妾里外打理,让亲友甚是不屑。
这些闲话自是撼动不了琏老爷的地位,唯一让这位琏老爷忧心的,是子嗣不继。他平生只有一女,却低嫁给一个没有功名的乡绅,虽说他内宠不断,却都没有生出来一男半女,故此琏老爷一直到四十岁方才死了心,从旁系本家里过继了一个儿子,他既然于儿女份上平常,对这个过继来的儿子就不甚宠爱,也不甚教养。
此时琏老爷正在盘问管家林之孝:“咱家春祭的恩赏,你可去礼部关领回来了?”林之孝笑道:“前儿奴才就已经去领回来了,还去回了老爷,老爷吩咐交到里面平姨娘了,老爷倒忘了?”贾琏一笑,却道:“这个我倒是没忘,只是今儿一早,那边的珍大哥就过来找我,问我讨要先宁国公的春祭赏,说是从前都是两家一起领的。”
林之孝便叹道:“这珍老爷也是糊涂,宁国公的世职都被他老人家给折腾丢了,哪里去讨春祭赏去?必是他老人家去路大了,过不了年,才到老爷这边来打秋风。”
贾琏便沉吟道:“珍大哥倒不是这样的人,他从前虽然荒唐,为人却最讲义气,想来是刚从乌里雅苏台回来没几个月,不知道那春祭赏已经没有了。这样吧,你从咱府里头自留的年货里分出些米炭鸡鸭,给他家送过去。虽说如今他们精穷了,到底与我是一个祖宗,不可太无情。”
林之孝答应一声去了。这里贾琏见诸事齐备,便入后宅去找平儿。平儿如今虽不是正房太太,却因贾琏没有正房夫人,她在府里的地位也就与正房没有什么分别。虽不能迎来送往,与各府女眷平起平坐,关起门来却是样样说了算的。
平儿正在里间炕上打点送给靖远侯府的针线礼物,如今贾琏只有这么一个亲兄弟,何况贾府的门面其实是弟弟给支撑起来的,他自然诸事上心。其余的本家就不过是情面塞责罢了。见贾琏进来,平儿连忙迎出来亲自给脱去大氅,又唤丫鬟沏了热茶来。
贾琏仔细看了看礼单,又对照着检点了一下炕上的物件,见样样精美,文采辉煌,才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别的亲友家就算了,琮弟那边你一定要格外上心,务必精益求精——弟妹是出自大富之家,锦衣玉食惯了的,但凡粗糙一点儿的东西,她便不放在眼里,只怕随手就赏了下人了。”
平儿赶紧答应了,顿了一下,又问道:“那边胡同里珍老爷家的尤太太方才打发人来道谢,说是老爷派人送去了年货?”贾琏点头,又把贾珍找他讨要春祭赏的事儿说了,道:“我从前与珍大哥交情非比旁人,他如今背时了,也不可太无情。我原不理论这些小事,怎么你也不照应到了?”
却说平儿心性柔和,管家以来处事公平,便是薛姨妈那样三杆子打不着的亲友,她都能体贴到了,却有意慢待尤氏和贾珍,乃是因为当年熙凤过世时,尤氏等人非但不救,还落井下石,故此一直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然而她自然不敢将这话明说与贾琏,便笑道:“虽说与珍老爷家原本是一个祖宗,只是自从他家里丢了祖宗的世职,珍老爷便空挂了个族长的名义,族里这么多亲友都靠咱府里接济了。老爷也并不无情,若不是老爷和咱家的琮老爷到处请托,只怕珍老爷还在乌里雅苏台受罪呢,哪那么容易就赎了罪,回家来呢?”
其实救贾珍回来的,是贾琮,只不过贾琏提了一句罢了,这会儿平儿将功劳分了一半给他,贾琏心里面受用,便频频点头:“这倒也是。”平儿见他心思活了,心里头暗笑,又说道:“再说了,那尤太太本来也不穷,那年柳湘莲进京,给她买房置地,安置得妥妥帖帖,够吃够用的,若不是珍老爷和蓉大爷回来,还是从前大手大脚的毛病不改,她家也不用求亲靠友的。”
贾琏便笑道:“我不过随口问一句,你就像倒了核桃车子似的——谁也没有说你有意薄待他们呀。”他这样说着,便转头望了望,问道:“芾儿呢?不是早起说身上不受用,不上学了吗?”芾儿就是贾琏过继来的儿子,名义上养在平儿的房里。
平儿笑道:“既然不上学,他便什么病都好了,到老太太那边玩儿去了。”说起老太太,其实就是从前的邢夫人,邢老太太甚是有眼色,知道自己没了丈夫,就不可以要贾琏的强,在贾琏当家之后,便不再惹是生非。只是要她安富尊荣,也不可能,她还是悭吝异常,不但舍不得给别人,便是自己穿用都是减省非常的,丫鬟婆子都不愿意在她房里伺候。
说来也奇怪,真是一物降一物,邢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凡是儿女亲友一人不靠一人不听,自从得了这个过继来的孙儿,却真真是给降服了。她把那芾哥儿疼得心肝儿宝贝儿一般,芾哥儿要天上的月亮都立时命人搬梯子去摘。平儿私下里提醒贾琏说:“这不是又一个宝玉吗?”贾琏却不放在心上,在他看来,邢老太太能把心思放在孙儿身上,乃是一件好事。
贾琏对于邢老太太虽说没有什么亲情可言,规矩还是要的。在平儿房里说了一会儿话,又换了件衣裳,便到老太太的上房来请安。
贾琏刚走到母亲的院子门口,还没有迈过门槛,不提防里面丢出了个爆竹,砰的一声,把贾琏吓了一大跳,不由得脸就沉了下来。
那芾哥儿正跟丫鬟玩儿得起劲,未料到差点儿把爆竹丢到父亲身上,便吓白了脸,连忙垂手侍立。贾琏便训道:“你不是说病了吗?怎的这么淘气?你看你跟靖远侯府的葳哥儿同岁,葳哥儿已经把四书都倒背如流了,你只学了些精致的淘气!”那贾芾一声不敢言语,低头听训。
邢老太太在上房已经听见了,生怕贾琏唬着她的宝贝孙子,连忙扶了丫鬟出来,说道:“是我打发他出来松散些的,好好个孩子,何必硬拘着读书,都读出书呆子来了。”
贾琏本就不甚把子嗣放在心上,便也笑道:“我也是想盼着他有些出息,琮弟家的葳哥儿好生读书上进,别太被人家比下去了。”
邢老太太不屑地哼道:“你琮弟是我看着长大的,小的时候淘气得什么似的,还摔破过头,一声说要读书了,便考个探花出来,如今我看着芾儿可比他当初强多了。再说了,葳哥儿的前程是要靠他自己去挣,咱们芾儿在家里等着,就跑不了个国公爷的前程……”她这样絮絮叨叨地管自说下去,贾琏有些无趣,也就自失地一笑,不再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