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涧眯眼笑起来,“琏二公子不说,就以为我真不知道吗?”
他斜斜看了贾赦一眼,才低声笑道,“据我所知,朝廷敕命才下来,琏二公子就在令尊那里犯了错,被令尊责罚,被人摁着用木板子狠狠打了一顿。”
贾琏本不想提起这件事,可见林涧全都知情,又想着自己有如此境地皆是被林涧所坑,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咬牙低声道:“侯爷错了,不是一顿,是两顿。那日我从扬州回来,父亲就打过我一回了。”
贾琏帮着林涧找扬州总商们要银子,有与薛家相好总商们同薛蟠写信诉苦,薛蟠接了信就跑去找贾赦说了这事儿。贾赦知道这事自然生气,说贾琏不顾着自家人反倒去帮着外人,他也不听贾琏解释,直接就在那天叫人将贾琏摁住,把贾琏狠狠打了一顿。
贾琏在家里休养了数日,好不容易身上的伤快养好了,结果他心心念念的朝中敕命下来了。他被任命为都察院行走,都察院经历司正七品都事。
这摆明了就是他要在林涧手底下干活啊。
贾琏接到这敕命第一反应就是懵,第二反应就是他又被林涧给狠狠坑了一把。
贾赦得知朝中敕命,非但不高兴,反而极为生气,说贾琏出去一趟倒是学会巴结不该巴结的人了,说贾琏是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王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明摆着王家和林涧不对付,就算现在王家谋求拉拢林涧,贾赦也绝不愿意看见贾琏跟林涧混到一块儿去了。
贾赦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寻了个错处,就又把贾琏打了一顿。还是贾政出面细细劝说,才让贾赦消了怒气。
这事儿才发生不久,贾琏身上的伤还没有好,林涧有心留意着,自然就给看出来了。
林涧见贾琏咬牙切齿又不敢发作的模样,微微笑道:“不是我错了,是令尊错了。”
“琏二公子,你都已经去都察院报过到了,还有什么意难平的呢?”
“我给你谋的这份差事用心良苦,你这么聪明的人,看不出来吗?”
贾琏在家养伤好几天,身上疼要清静,连王熙凤都不来招惹他了,他自己静心琢磨了好几天,倒也琢磨出一点门道来了。
他略一思索,低声试探道:“侯爷的意思,是想要我做您的耳目,全心全意为您办事?”
林涧听到了,眉心微微一动,却没理会贾琏,只是指着身侧的小孩儿问贾琏:“这是你们府上二房的重长孙?”
贾琏一瞧,林涧原来说的是贾兰。
贾兰正乖乖吃着手里的蟹腿,并不曾注意到这边正有人说他。
贾琏点了头,言说这正是贾政之孙贾兰。
林涧瞧了片刻,轻笑道:“我看你们府上也就他顺眼些。年纪虽然小,但眉清目秀目光清正,举手投足书卷气息浓厚,可见平日管教极严。此子若好好教养,将来大有可为。”
“我原先觉得,荣公子孙都不中用了,如今瞧着,这从武不行,从文倒是后继有人了。”
贾琏听这话句句说他荣国府衰败,他听着不顺耳,可瞧林涧恣意轻狂的模样,他翕动了几下嘴唇,还是选择安静的闭口不言了。
贾琏正默默不语,忽见林涧意味深长的望着他,声音又低又凉,仿佛透着寒意的雨露一下子沉入心底:“琏二公子,从你接了我的钦差印信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人了。但我,是圣上的人,所以,你也是圣上的人。圣上要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哪怕要你与你整个家族为敌,你都要毫不犹豫的去做。”
“我这个人对敌人向来心狠手辣从不容情,我看中你,你心里就该庆幸,因为,是我把你从一座将要倾颓倒塌的大厦中救出来的。我给你一条明路,你就要为我们披荆斩棘在所不辞。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不会如他们般引火自/焚,你会从灰烬中重生的。”
林涧微微笑着,他用手轻轻拍了拍贾琏的肩膀,“这场大宴后,都察院会有新案。你协同我办案。江南两省巡检王子腾以权谋私结党乱政数罪并提,圣上命刑部都察院一同会审。”
“你也是王家雇凶杀人的受害者。这一回,就尽心办差,好好为自己声张正义吧。”
第38章
贾母存了心要在今夜乐一乐, 不但吩咐了在外头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还特特让那会乐器的人好生喝了清爽果酒润嗓子, 然后叫人站在对岸的桂花树下吹曲子。
众人吃螃蟹饮桂花酒, 又听着悠扬曲声从对岸传来, 一个个都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这正是一派花好月圆气氛大好的时候, 偏偏在这欢声笑语阖家欢乐的时刻,贾琏瞧着林涧看向他的模样,硬是感觉到了一股来自血腥战场上的冷冽肃杀之气。
荣国府里王熙凤管事当家,贾琏应酬外务,荣国府里财事人事,他们夫妻是最清楚的。
入不敷出是一回事,但府里不成样子的事情越来越多,也是一回事。
贾琏自己就干过不少荒唐事,更妄论旁人了。
比起早年间国公爷还在的时候, 现今的荣国府和宁国府都太不像样子了。他要是把自己摘出来用局外人的眼光来看, 竟也觉得外头人说他们两府里也就那门口的石狮子还干净些这话没什么错处, 毕竟里头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贾琏不是没想过以后如何,但人总还是容易抱着一种侥幸心理的。他总想着,宁荣二府纵然不成样子, 但底子还是在的,更何况是开国元勋, 这四王八公一处关系都极好,同史家薛家王家的关系也维系的极好,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算遇到不好的时候,有众人帮衬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可今夜林涧一番话,却生生叫他在这清爽秋夜里起了一身的白毛汗。
他安享族群环伺的安全感,认为四王八公可永久太平富贵下去,可他却忘了。如今的四王八公各家也都不成个样子了,他们不再是开国元勋那批人,而现如今的圣上,也不再是太/祖皇帝了。
只看看岭南皖南这数十年的发展就知道,现如今的承圣帝励精图治,一心一意想要治理好大周,他怎能容得他们这些人放肆,又怎能容得这些人凌驾于皇权之上呢?
纵然他贾家出了个贤妃,可他们家的贤妃在宫里并不受宠,当今圣上也不是沉迷后妃女色的人。贾元春为当今生了个小公主,当今允准贾元春回家省亲,可过后,还不是该怎样就怎样吗?
贤妃,可不是他们贾家的护身符。
贾琏也不是个傻/子,听话听音,林涧这话的意思明白得很,圣上是早已有了看不惯贾家的心了。圣上要动王家,这就是一个信号。一个表明四王八公及其附着势力不再安全的信号。
当今圣上,是真的下定决心了。而且,还早早选好了对他们动手的人。
这个人是林涧,可能背后还有九皇子。当然,还有他这个荣国府的大房长孙。
贾琏觉得自己真傻,他什么都不知道,硬是巴巴的跳进了人家挖好的坑里。可他想着当日林涧对他的强硬态度,只怕他就算自己不主动,林涧可能也会逼他就范。
人为刀俎他为鱼肉,林涧要真看上了他,他怎么逃得掉呢?
贾琏心里的挣扎犹豫迟疑矛盾其实远比他自己想象中要小得多。
他在府里不受重视,王熙凤在府里弄权管家,那也都是二房沾光,毕竟贾母重视二房,与大房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爹贾赦是破罐子破摔,干脆放浪形骸释放自我,想如何玩乐便如何玩乐。
可贾琏不同,他心里总燃着一股想要上进的火焰。只是总也找不到出头的机会。
林涧给了他这个机会,他也知道这其实是个极好的机会。
都察院不是一般人能够进去的地方。在都察院中任职的皆是科举出身的进士学子。官吏出身的吏员是没有资格进入都察院的。也即是说,他贾琏是沾了林涧的光,才进了这个他爹和二叔贾政都没资格进去的地方。
四王八公权势煊赫滔天,可同当今圣上相比,未必能赢过当今。这臣与君争,尤其是拥有实权的君主争,无疑是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
贾琏非常冷静和清醒的认识到,林涧的话其实很在理。
纵然大厦将倾,没准将来,他还能为贾家留下一点什么。
贾琏默默看了一眼乖巧的贾琏,又想起自己尚无嫡子,只得一个幼女巧姐儿,他对王熙凤诸多不满,却很疼爱巧姐儿,将来宁荣二府若是有事,这些小孩子们岂不是要无辜受累么?
贾琏忽觉背上沉甸甸的,担着的都是使命感和责任感,他眼中波澜褪去,面色坦然平静:“侯爷放心,我知道该如何做。我不会给圣上和侯爷添麻烦的。”
林涧见他上道,微微一笑,自饮一杯酒:“你明白就好。”
贾琏既然选择与林涧同气连枝,便觉得有些事儿还是要与林涧说一声才好,免得将来林涧知情后又怪他不够坦诚,甚至怀疑他的忠心。
贾琏原本也是打心眼里觉得贾母和王熙凤的算计成不了,此时也就毫无压力的将贾母和王熙凤的打算同林涧低声讲了。
林涧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似笑非笑的盯着贾琏:“琏二公子有心了。不过琏二公子不必替我忧心,我的婚事,还轮不到旁人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