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娇深觉自己卑劣不堪,而他自私的爱,只会玷污了姑射神人。生而不得说,死而不得忆,永恒无望。
邝露望向窗外,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微微有些湿润。
“氐娇,那位贵人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吧。邝露或许明白那种感情,不像是对爱人,也不像是对朋友,而且你永远都说不出口,就好像是……在黑夜中看到的那遥远的流星一样,即便日后看到了更光明的黎明,也永远无法忘记流星划破天际那一瞬的光亮。”
顺着她的目光,氐娇向窗外看去,透过堂前仙木,看到天边划过了数道流星,在夜空中留下令人惊艳的裂痕。
夜如幕,星如雨。
他想起三千年来在人间游走时认识的一位和尚,做过一首诗,其中的两句倒是应景。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这人生啊,就如流星——”
邝露打断,“你看,这流星划过的轨迹歪歪扭扭的,一看便知,是新上任的小神在布星的时候经验不足导致的。”
氐娇抱拳:“邝露,我越来越服你了。瞬间将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上升到了技术交流的层面,论败坏气氛的能力,还是第一次有人能让氐娇甘拜下风!”
邝露淡淡道:“邝露和昔日夜神大殿学过布星术。见过最好的,自然瞧不上这雕虫小技。倒是今日值夜之神技艺不精,简单的落星之术也做得如此草率,我现在就去布星台好好提点他一番。”
她福了福身,“今夜,邝露只当什么也没听到。你若喜欢流星,下回我请旨司夜,定让你见识到正宗的流星雨。邝露告退。”
氐娇留恋地望向天空,此时流星雨已经结束了。他喃喃道:“正宗的……流星雨?”
☆、琴瑟其二
天帝向来作风稳健。
可他这一次,显然太急躁了。
宣布上任雪神神陨并公布姑射仙子的身份、选定未来天后这两件事中间本应有相当的间隔,来给予六界充足的时间来消化这两个重大消息。可天帝这一次,几乎是一前一后地公布了这两件事。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紫微宫中,天帝高坐其上,九重天神祇列坐两旁,而姑射跪于殿前,对假冒上神、李代桃僵供认不讳。
姑射顶替师尊之举,于法理上虽有过失,但毕竟没有造成任何恶果,反而还有功绩。为此,冬神青女特意赶到,她与姑射各掌南北之雪,以同僚的身份力证姑射千年来尽忠职守,足以将功赎罪。
关于恢复姑射身份一事,润玉早有绸缪,本想借此次公审赦姑射,彻底了结此事。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姑射竟主动摘下了青莲冠,请辞雪神,革为上仙。
她说,错了便是错了。泱泱天界,以法为尊,纵有千般理由,姑射私自顶替上神,已然违反了天条律令,无法为众仙表率,唯有按律谪去神位。
众仙哗然。
姑射脊背笔直地跪在地上。润玉看在眼里,颇为心疼,恨不得立刻就走下宝座将她扶起。
她怎么这么执拗?润玉正欲说些什么挽回她方才的话,姑射抬起头,视线交接之际,投来坚定的目光。
润玉袖中紧绷的手指这才慢慢地松了下来:姑射顶替师尊之名是为孝道,接任雪神一职是为责任,而如今她公然承认自己的过失并接受惩罚,也是在做她认为对的事。她不愿让姑射山、雪神殿存在哪怕一丝污点。
大概只有姑射神人那样清高慈悲的神仙,才能教出来她这般一尘不染、心如明镜的徒弟。她玲珑剔透得就像是天上的雪花,相比之下,他就像是脚踩淤泥的人,越是如此,越想竭尽全力去呵护这份纯净。
“姑射仙子,你可确定要辞去神位?”
“姑射心意已决。雪神殿八神使千年如一日,兢兢业业,陛下可在她们中择一继任雪神。”
那便由了她吧。
润玉遂谪去了姑射的神位,以太上老君为首的旧臣、史官纷纷见证了这万年难一遇的上神主动摘下青莲冠的一幕。
革去上神之位需要散去姑射的多年修为,日后她若再想修炼成为上神,不仅需要时间和机缘,更会面临历劫。灵力越高强、渡劫次数越多的神,面对的下一道天劫就越凶险。
姑射自是不在乎灵力、地位这些身外之物。对她来说,修行早已是生命的一部分,无论是上仙还是上神,她都是一个活法,她也不会因为被贬谪而感到伤心。在她决心戴上师尊的面具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做好了日后摘下面具、面对惩罚的准备。
姑射舍得,润玉却舍不得她遭罪。他敛眸沉吟,计上心来。
“罪名成立。然,姑射上神之位不变。”润玉从高台上缓缓走来,走到姑射面前停下。
不止是众仙,就连姑射也十分疑惑:刚刚在众仙面前定下的惩罚,难道天帝还想出尔反尔不成?
太上老君问:“冒充上神乃是大罪,既已定罪革去神位,陛下又怎能强行保留姑射仙子的神位呢?”
润玉言辞凿凿:“稍安勿躁,本座尚有一件大事要告知众卿。”
“姑射是本座未来的天后。”一语毕,石破天惊。润玉执起姑射的手道,“一谪一升,何必还要两次革神晋神,不如维持现状。”
太上老君吓得扯断了几根胡子:“陛、陛下,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事?婚书在哪儿?可找司星阁算过生辰八字、属相星象?”
月老来了句:“这大抵就是传说中的私定终身。”
水神将盘中的香瓜分享给了二位神仙,道:“好好吃瓜,说什么话。”
“月下仙人,你今日就草拟一封婚书,拟后由本座过目,不日昭告六界。”润玉紧紧握着姑射的手,十指相扣,镇定有力。“其余一切订婚事宜,本座往后几日会亲自处理,无需老君费心。”
接着他用灵识传音:龙儿,你明知道我舍不得你,今日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受刑。你私下已应允嫁我了,润玉此时提出来,许是急了些,你不会怪我吧?
润玉怕不是有两幅面孔,姑射如是想。
在群臣面前冷峻威严、不容置喙,可传音的时候声音却温柔得很,还带着几分示弱的味道。
不过,姑射还是诚实地说:你早些宣布、晚些宣布,都是一样的,反正我只会嫁给你。
润玉微笑,一时间忘了两幅面孔的转换,满面春风地对着群臣道:“两桩事皆尘埃落定,众卿且散了吧。”
话音刚落,有许多阅历不够深的神仙,看到天帝这百年难见的笑容,都不禁抖了三抖。
革雪神、封天后这两件事本没有冲突,但合在一起、发生在同一位神身上,可谓是前无古人。有些神仙无法接受,正要开口启奏,突然没了声音,原来嘴里都被塞了一口香瓜。
素来神秘的雪神,一夜之间登顶六界风云榜榜首。
“成亲是怎么回事?”凌霄宫内,姑射虚心请教邝露。
“我需要做些什么?”这几天来,都是旁人为了她的婚事忙里忙外,反倒是她这个正主十分清闲。
邝露:“仙上到时候出席婚礼就好,其余的不必操心。”
“姑射无父无母,也不再是执掌姑射山的雪神,出嫁时着实没有什么能带来的。我还担心会委屈了天宫。”
邝露摇头:“没别的,只要仙上不逃。”
姑射:“……”天宫的要求比想象中更低呢。
最终,姑射还是说:“凡女嫁人前大多会为自己做一身嫁衣,姑射便在大婚前,亲手做一件嫁衣吧。”
凌霄宫近日来被腾出来专门做大婚的准备。纱帘卷开,数百种布料按照颜色渐变,依次展开,布料前方摆着五张桌子,其上陈列着各种珠翠首饰,琳琅满目。
绮,绫,素纱,素罗,花罗,龙绡,绛绡,鲛绡,云雾绡,云锦,蜀锦,织金,织银,缂丝,软烟罗,青蝉翼,云绫锦,落日霞,星月霞……各色的布匹,美得像彩云,像天空,像远山,像大海。
看到姑射仔细地挑选布料的样子,邝露顿时感慨万千,鼻腔酸楚,偷偷转身抹了抹眼泪。
“上元仙子?”姑射问,“你要不要也来帮姑射一起挑?”
邝露摇摇头,破涕为笑:“仙上穿什么都好看。”
“谢谢。”姑射沉思片刻,“润玉与我是在凡间相识的,不如就按宋人的婚俗,着凤冠霞披。”
她思绪飞转,回到了那个除夕前的扬州。润玉与她漂泊伶仃,无亲友共度佳节。两人一身素寡,润玉便在大街上捡了两段红绸,各绑在腰间,图个好兆头。那时候,她不记得润玉,也未曾对他有多么深的情愫。但两人心意相通,在乱世之中,在对方的身边,便是此心安处。
姑射又问:“你觉得玉儿会喜欢吗?”
邝露想:既是凡间的嫁衣,那必定是红衣金冠,浓墨重彩。尽管润玉说过他不喜红色,但既是姑射选定的,以他的秉性,恐怕是宁愿改变自己的喜好,也不可能有半分迟疑。于是回道:“陛下当然会喜欢!”
此时,凌霄宫外,传来了金属相撞的声音,一听便知道是氐娇脖子上那几串金链子发出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