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困扰的样子十分可爱。
罗曼不禁笑了笑,温和地为她解释:“诗歌是用情感、梦想和浪漫的语言写成的,你可以用心去感受,用头脑去想象,用歌喉去读去唱。”
为了方便讨论,诗集平摊在两人之间,诗集之下,两人的膝头靠在一起。
他柔声为少女念出文艺复兴时期的韵诗,平和低沉的嗓音并不像诗歌中的牧人那样浓稠热烈,却别有一种韵味:
“来与我同住吧,做我的爱人,”
“我们将见证一切欢乐,”
“无论来自河谷、果园、丘陵、田野,”
“还是森林或陡峭的山峰。”
因为是别人的诗,读起来反倒更能放开,可以无顾虑地加入自己的感情与理解。
他用手指轻轻抚上纸张,指尖沿诗行向下滑:
“我将为你献上玫瑰的花床,”
“与上千支花束,”
“还有一顶鲜花编成的王冠,”
“一条绣满爱神木绿叶的长裙。”
“用最细的羊毛为你织一条长袍,”
“羊毛剪自我们最可爱的羊羔,”
“用漂亮的衬绒软鞋为你御寒,”
“上面装饰着纯金的鞋扣,”
“用芳草与柔嫩的常春藤为你编一条腰带,”
“珊瑚作带钩,琥珀作饰扣。”
“如果这些快乐能打动你的心,”
“来与我同住吧,做我的爱人。”
抒情诗的结尾再次重复了牧羊人的热情请求,只是用词稍稍做了调整:
“如果这些快乐能使你动心,”
“那就与我同住吧,做我的爱人。”
听人念与自己看似乎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立香听得微怔,直到罗曼合上诗集,转头用初夏绿叶般清新的绿眼睛看她时,她才回过神,同时意识到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离得太近,这样一转头对视,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
也才意识到两人距离过近,罗曼近乎条件反射地向后仰了仰,把距离拉开,单手握拳在唇前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现在有什么新想法吗?”
“嗯……没有。”
“我就知道立香一定,诶,没有???”
辛苦努力没有得到一点成效,那样错愕的表情实在很有趣。
立香忍不住偏过头笑了笑,补上后半句:“不过牧羊人希望为心上人献上一切快乐美好的心情能感受到,他说的都是他理想中最美好的事物,是吗?”
“就是这个意思哦。”
也知道被捉弄了,但对着她明亮的眼睛生不起气,罗曼伸手揉揉她的头发:“纯金也好,珊瑚也好,琥珀也好,在牧羊人看来都是和芳草、常春藤一样的美丽之物,提到仅仅为了让心上人高兴,想法非常纯净。”
“不过你的疑问也很正常。这首诗有一首非常著名的回复,是沃尔特·雷利在次年用同韵体写的《The Nymph\'s Reply to the Shepherd》,借水边仙女之口逐字逐句针锋相对地回绝了牧羊人的请求。”
他调出沃尔特·雷利的诗,像刚才一样,将整首诗和缓地念了一遍,不同的是刚才的语调洋溢着浪漫与希望,美好得仿佛梦境,而这次的语调却和窗外的季节一样染着霜雪气息,同时也更加真实:
“如果整个世界与爱情青春永驻,”
“每一个牧羊人的誓言都句句真诚,”
“这些美妙的欢乐便会打动我的心房,”
“来和你一起生活,做你的爱人。”
花会凋谢,田野会零落。甜美的话语会被冷酷的心冻结。
长袍、软鞋、花床、头冠、长裙、鲜花转瞬就会损坏、枯萎、被遗忘。
最后,他念出了水边仙女的最终答复:
“除非青春常在,爱仍繁盛,”
“欢愉无期,岁月永恒,”
“这样的欢乐才会打动我的心,”
“来和你一起生活,做你的爱人。”
梦幻的泡沫悉数被戳破,留下骨感的现实。
罗曼自身没多少感觉,比起马洛的诗,他本就更倾向雷利的回复。他估计立香的想法和他一样,因为他觉得立香虽然和各种各样的奇怪事物都相性良好,但本质上是个特别实在的现实主义者。
他看过迦勒底亚斯的记录,命运降临的那一日,在主控室下找到玛修,她只是试着搬了搬压住玛修的承重柱,发现搬不动很干脆就放弃了,坐在玛修身边陪她一起安然地等待死亡,连祈祷都不做,以至于他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
预见人类终点的一刻,与绝望同时映入眼中的希望真的是这个孩子吗?
会不会是他受到的压力太大,以至于幻想出了一个虚构的救世主转移压力,实际上并不存在其人。
纷繁混乱的想法背后隐藏着一个更为深层,他一直避免触及也不敢触及的怀疑:
如果那一刻的他尚未失去所罗门的力量,那么以他的能力是有可能让幻想降临现实,达成召唤的。也就是说,让她背负艰难未来的,或许正是受到她信赖的他。
如果是那样的话……
“水边仙女的回答听上去很冷酷,不过。”
少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和在迦勒底时一样,那毫不自知的无心话语成为照入地狱的光:“牧羊人描绘了那么多美丽的景象,而仙女最先回答的是爱,也就是说牧羊人描绘的一切美好之中,她最看重的是牧羊人的爱吧。”
内心被难以名状的感情盈满。
多少次被痛苦蒙蔽双眼,看不见前方时像这样被拯救,已经无法去数。
“谢谢医生!我知道该怎么写了。”
少女轻快地抱了他一下,拿起诗集三步并两步上楼赶她的作业,就像一只夏日飞鸟在胸口轻盈地撞了一下,又飞快掠走。
他看着少女的背影一路沿楼梯向上,最后消失在合上的房门后,心里像是得到了什么,又像是失去了什么。
最终,他放弃去想那些无法辨别的情绪,让内心恢复纯净。
就这样继续向上吧。
有形之物终将毁灭,爱与生命同样不可持久,唯一凌驾于那之上而永存的只有理想之物。
保持着现在的距离。
也让那个人继续停留在你的记忆里永不褪色。
那即是我所期望的完美结局。
◇
我也曾有过理想生活 / 即使理想之地亦有死亡。
Et in Arcadia ego.
作者有话要说:
马洛和雷利的诗这里都只引用了需要的部分,原诗更长更丰富。
最后一句拉丁文直译是「Even in Arcadia, there am I」,Arcadia是古希腊的一部分,后来经常被用来指代过着田园生活的理想之地,与伊甸园类似,I可以理解死亡,也可以理解为我,所以就会变成两种截然不同的含义。
我也曾有过理想生活/即使理想之地亦有死亡。
两种理解都很适合医生。
结尾的状态也停留在一种模棱两可的模糊状态,总体基调是悲观的,但悲观中又隐藏着一线希望,微弱却难以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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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时候一直在循环梦工厂98年一部动画的主题曲《When You Believe》,讲的是圣经旧约里出埃及记的故事。
“奇迹不总在你寻求时出现,屈服于恐惧多么容易,但当你被痛苦蒙蔽,在风雨中看不见出路时,会有一个微小却持续回响的声音,告诉你希望已临近。”
比较有趣的是官网给的歌词是希望临近,但两位天后唱的怎么听都是爱已临近。
或许爱与希望本为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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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碎片1
那是某个晴朗的午后。
窗户开了一半,让种植在墙边的蔷薇与紫罗兰的香气飘入室内,远处传来悠扬的风笛声。
阳光透过窗户投下影子,将室内分割成几个区域。
窗前的白色纱帘时不时被风吹得向上飘起,投射的影子也随之变化,有几次飘到立香膝头,像一朵飘浮在蓝天中的白云留下的淡淡云翳。
往事就这样在平静的日光中慢慢浮上水面。
她转头看向屋子里的另外一人,毫无预兆地开口:
“结果到最后还是没有和医生的契约,连当初在迦勒底的工资都是达·芬奇亲发的。”
“我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被突然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罗曼脸上露出一贯的慌张表情。
“而且契约那种东西……”
他微微偏过头,薄曙色的刘海遮住眼睛:“签了以后就不能反悔了,不签随时可以抽身,那样不是更好吗。”
又是这种胆小鬼的发言。
——我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
不愿意看到悲伤的事,所以不对任何人付出真心。不签契约就能随时反悔,不用承受一时感情迷惑的后果。
追问下去反正就是得到这样的话吧。
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认真相信别人,正视自己。
“那个……立香?”
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少女的反应,他重新抬起头,却在对上少女葵金色双眼的瞬间失去言语。
明亮又透彻,是无论何时都像阳光一样,能够在阴霾中照亮内心的鲜丽色彩。
但现在,那葵金上蒙了一层晶莹的水光,让其中灌注的感情像被水晶封存一样清楚明晰,震撼人心。柔润的嘴唇紧紧抿着,显示出一种贯彻身心的决意。
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