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翘起唇角自嘲地笑,眸光里的热度冷却下来。“跟我回去。”
白姑娘神色无半分动容。
他却看了出来,她低垂眼眸时一闪而逝的失望。
仿佛一切是意料之中。而她不应期待。
“又是这句话呢……本以为这次会有点不同的。”她说,“原来我还是很了解镜先生的。”
她在同他说话,更多是自言自语,用冷静的语气说着抱怨忿懑的话。
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在对他撒娇了。
他皱起眉,忽然朝水中的白衣姑娘走近。
“那白姑娘希望我说什么?”他问,“良辰美景,还是风花雪月。”
她没有回答,“……”
白姑娘低声轻叹,抬眸微笑着看他。
“真可惜,”她说,“已经来不及了。太迟了。”
这个笑容像是在代替眼泪哭出来一般。
又或者,只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一百一十七)
她与他默然相处几十余年。
究竟是三十多年还是四十年,他也说不清楚了。
他记得这姑娘出现时毫无预兆,离去时也悄无声息。仿若幽灵。
患得患失。心就像破了个洞。
说爱好像牵强了些,可若说不在意那是假的。
丧妻又丧子的单身老男人总对失去这个词汇异常敏感。这是心理创伤条件反射,不受他控制。
她的离开往他心头添了道阴影。
不多,大概也就是过往几十年的总和。
这就很折磨人了。
庭院里的银杏古树形单影只,与同样独自一人的他相映成辉。
镜红尘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拔了原来那株海棠,移来这棵罕有的银杏。
心里有个声音催促他这么做。
他好像做了一场冗长的梦,梦里画面旖旎迷蒙,高贵的神沾染了凡尘,被他禁锢。
雪染朱砂眉眼上挑,清冷的神明也带上了妖魅的风情。
他紧紧拥着怀里的姑娘,就站在一棵银杏树下。金色的叶铺了一地。颜色极是扎眼,让人印象深刻。
只是时间推移,那梦的记忆模糊。到现在唯一记清的,是白姑娘在他怀中倦怠慵懒的模样。
多么精致漂亮的姑娘。
可是梦醒来,她依旧不属于他。
(一百一十八)
白姑娘轻轻说,“已经来不及了。太迟了。”
这句话他好像在梦里听她说起过。
在她话音落下之时,山谷吹来一阵冷风。
白鹿像是受了惊,突然从她身旁跑开。四蹄踏上水面如履平地,白鹿冲到对岸没入林中,消失不见。
寒风愈烈,夹杂着冰片雪花迎面而来。
他一惊,动身却连白姑娘的衣角也未抓住。片片雪花将他淹没,如坠冰窖。
冷,真冷啊。
是他失误。遇到白姑娘应先将人留住再叙旧的。
心中满是懊恼,他拂袖挥开阻碍的暴风雪。
待雪白之外的景色再度出现眼前时,他惊觉自己竟好端端站在明都的街道之上。
难道方才的相见也是浮梦一场么?
他无力分辨。
但唯一清晰的是,那刺骨凛冽的寒风是真的,漫天的落雪也是真的。
从不会下雪的明都,开始下雪了。
在这六月炎炎的时节里。
(一百一十九)
究竟是什么太迟了。
铺天盖地的雪花回答他了没来得及提出的问题。
暴风雪袭击了明都,那森白的颜色将视野中的一切都吞噬,淹没。
无声又无息。
(一百二十)
他再度见到白姑娘,就在明都的街道。
此时距离他们上次见面,不足半个时辰。
白茫茫中有一抹刺目的绛红色,像雪白肤色上滴落的一滴鲜血。
他走近了看,才发现那抹红是小妖女身上披的袍子。她抱着这个小姑娘,整个人都融入了雪景中。
小妖女的心口插着把短剑。
年幼的孩子逝去的面容平静安详,睡着了般,好像声音大了就能把她惊醒。
白姑娘将死去的小姑娘轻轻放下,动作小心翼翼,对待易碎的瓷娃娃般。
然后,她将那短剑拔出。
奇异的是,并未有鲜血飞溅而出。反倒是那小姑娘,身体一点点化作光斑,轻轻扬扬地朝天际坠去。
短剑剑身雪白,光可照人。
“镜先生。”
她抬头,静静的看着他。
漂亮的眼眸倒映着他的模样。死寂空洞无光,像破碎的水晶。
这双眼的主人温浅地笑,一如既往。
她说:“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话么?”
这个人说过的话那么多,他怎知道她说的是哪句。
他蹙起眉,抿唇不言。
她说:“我做了一个梦。”
——梦。
这个字像开启记忆的阀门。他忽然就想起了什么。
记忆里的女子说,我做了一个梦。
我杀死了我的小姑娘,把剑刺进了她的心脏。
于是后来……
“于是后来,我也死了。”
脑海里的回忆与眼前的画面重叠,她将曾经说出的话复述给他听。
同时,她那把短剑架也在了自己脖子上。
巨大的恐慌出现在在他心里。
“住手!”
他想也不想的打落了白姑娘手里的短剑。
然而即便是将人紧拥在怀中,心的恐慌也并未减少。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轰雷般的巨响。
白姑娘神情未变。没有挣扎也没有慌乱。
她越是这般冷漠镇定,他心中那要真正失去她的空洞便越是巨大。
忽然,他看见白姑娘那淡如雪色的头发开始幻变,颜色渐渐加深,最后变成如墨染般的漆黑乌亮。
他捏紧了她的肩,像是要把骨头都捏碎。
“你——”
这双注视着他的眼眸,也变成了深沉悠远的苍青色。
血从她嘴角溢出。
“镜先生好像忘了。”她扬唇笑起来,很开心似的。居然有些像个恶作剧成功的顽童。
白姑娘一字一字轻轻地说,又清晰而坚定的如冰锥钉入他心脏。
“我是个医师。”
——毒杀,才是我的本职。
(一百二十一)
他满头大汗的从梦中惊醒。
虚幻的记忆依旧清晰,在脑海与眼前交替着出现。
一时间,竟让他辨不清真假。梦里梦外。
黑发苍眸的白姑娘,好像静静注视着他,对他翘着嘴角微笑。
那确是他从未见过的白绮罗。
尚有人类烟火气息、会喜会怒的白绮罗。
想起那个姑娘,他猛地站起身,发现自己居然是在桌上趴着睡着了。
这房间是……对了,是天斗城主府的房间。
可这只有他一人,并未看见那抹应在的白影。
空气里仍残留着淡淡的莫名香味。
他忽然看向窗外。
(一百二十二)
白姑娘捧着小熏炉,正把里面的药渣往外倾倒。
这倒的地方还不是别处,就在城主府庭院里的那片开得极美艳的玫瑰花丛里。
他一阵风似的出现,手一伸就把人拽怀里,环腰抱着。紧紧的。
嗯,确认过手感,这是他的姑娘。
好好的被他养着,没丢。人生圆满。
白姑娘日常嫌弃他:“松手。”
他也日常拒绝:“就不。”
白姑娘扬了扬手。
看起来有点想把熏炉砸他脑袋上。
(一百二十三)
白姑娘把熏炉放回它该在的位置上。
他坐在一旁细细的看。
漂亮精巧的姑娘,眉目清冷如画,颜色仍是寡淡。迷迷蒙蒙似雾中青花,看不真切。
好看的美人儿怎么看都是赏心悦目的。
当然,能笑一笑就更好了。
真心实意的那种。
然而白姑娘基本没这么朝他笑过。她微扬的嘴角像嵌在脸上的面具,他伸手去拂,奈何使尽浑身解数,却也怎么都掀不开。
久了后他想,就这样也好。免得某日真的让她撤下笑颜,表现出满心满眼对他的厌恶。
要是这样可真的太惨了。那画面,他想都不敢想。
自欺欺人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若是怀中拥着喜欢的姑娘,那醉生梦死听起来也不错啊。
“镜先生。”她淡漠的声音惊醒了他。
白姑娘手搭在熏炉盖上,看向他的目光似孤月般清冷。
“梦里人生如何。”
她扯着嘴角问,“好玩吗?”
九个字,幻化成九道惊雷,迎头给他劈下。
他瞬间记起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纠缠不清的画面。
糟……了个糕,人年纪大了记性就是不好。他暂时有点分不清哪边是在现实哪边是方才做的梦了。
他陷入头脑风暴好一会儿,忽然抬头。
只见白姑娘悠然自得的看着他,俨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好,他差点又忘了。
白姑娘这人,职业医师(毒医),性格看着随和实则记仇。人生爱好是看他纠结抓狂情绪暴走。
用他小孙女的话来说就是,白姑娘切开来整个都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