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的政治动物,必须坚忍。
所以,她会懂得如何取舍。
而事实也如他所料。
约莫过了一刻钟,乔治娜抬起头,定定地看了迈克洛夫特一眼,声音冷淡切平静:“我知道了。”
生活不是童话,它不会有你所期望的圆满大结局。
灰姑娘能和王子在一起,因为她本身就是贵族的女儿;但士兵之所以能够当上国王、迎娶心爱的公主,不正是因为那只无所不能的打火匣么?
真让人遗憾,她还是不够强大。
——强大到由自己来制定所谓规则。
大英的女王陛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以绝对优雅的身姿漫步在皇家长廊中。
她的私人秘书先生就跟在她的身后,不紧不慢地保持着三步开外的距离,直到女王即将走到尽头,他才上前一步。
女王适时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只公式化地问:“我该如何称呼那位殿下?”
迈克洛夫特垂首,语气恭谨:“俄罗斯人在议院都说法语,您可以称呼他为‘大公爵殿下’。”
乔治娜又一次道:“我知道了。”
她寂静的身影仿佛摈弃了属于“乔治娜”的私人情绪,人们只能看见她以女王的身份在光亮恢弘的道路上行走。
女王只会向前、且永远向前。
女侍们已经绕了远路在走廊之外恭候了,没有人能从女王陛下脸上捕捉到多余的表情,或者猜测出她和她的私人秘书在一刻钟之前谈到了什么,但若有细心者或许会发现,他们两人眼底的某种情绪几乎如出一辙。
足以容纳上百人同时起舞的巨大房间内,数以千计的白蜡蜡烛正在尽情燃烧着。
外面飘着细雪,宫廷里却因为着辉煌的烛火温暖如春。
衣着体面的绅士们,珠光宝气的女士们,一张张清新标志的面孔在一盏盏枝形吊灯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没有忧虑,没有苦难,只有欢声笑语和美酒佳肴环绕着他们,带着暖色调的烛光和鲜花锦簇的背景所烘托出的纸醉金迷。
现场的乐队奏响乐曲,乔治娜随着这音乐步入舞厅,她笑容的弧度不多不少,让人感到温和,却并不容易亲近,每一个人都保持恭敬、躬身行礼,就连总是与她唱反调的巴麦尊勋爵亦是如此,至于她名义上的父母坎伯兰公爵夫妇,公爵本人在终于醒悟到宫廷已无他们立锥之地后,赶在圣诞节前离开了城里、前往汉诺威,坎伯兰公爵夫人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打算搬进白金汉宫陪伴和照顾她的女儿、大英的女王,幸好墨尔本子爵劝住了她。
所以今晚看到坎伯兰公爵夫人带着那位奥古斯塔小姐出现在舞厅中,乔治娜并不意外。
她朝苏瑟兰公爵夫人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凑到近前聆听女王陛下的吩咐:“夫人,请找人看着她们,我不希望今晚有人破坏这场舞会。”
苏瑟兰公爵夫人首先联想到那位能干的克劳利夫人,但鉴于最近女王对其的过分宠幸,公爵夫人考虑了一会儿,决定把这件事交给其他人去办。
做为女王的母亲,坎伯兰公爵夫人满意地打量女王的装扮,随即露出笑容,“噢,我亲爱的乔治娜,你今晚迷人得不可思议。”
乔治娜语气冷淡,略微颔首道:“母亲。”
她说完瞥了一眼她的女侍长苏瑟兰公爵夫人,但后者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显得心不在焉,倒是另一位夫人在身后克劳利夫人的提示下,出声说:“陛下,请允许我来介绍,已故朗特伯爵之女,奥古斯塔小姐。”
奥古斯塔小姐连忙行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屈膝礼,低垂着脑袋不敢抬,“女王陛下。”
乔治娜并没有立即叫起,而是用她那毫无起伏的平静眸光扫了扫这位小姐,却对坎伯兰公爵夫人说:“您什么时候回汉诺威?不如带上奥古斯塔小姐吧,她的礼仪倒是可圈可点。”
奥古斯塔小姐心里止不住地恐慌,然而她却听到坎伯兰公爵夫人依然无知无觉地做出女王之母的姿态,丝毫忘记之前她费心的嘱托,嘴里说:“我觉得自己起码也要留到明年的加冕礼之后,毕竟您一个人可忙不过来。至于礼仪,倒不是我过分夸奖,奥古斯塔小姐的礼仪是您的父亲也称赞的,她合该留在宫里和您的女侍们一起。”
乔治娜意义不明地挑了挑唇角,伸手抬起了奥古斯塔小姐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她的目光冷冷的,含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戏谑,最清晰的一点是,她对于她所谓的家人全都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即使是她的母亲。
奥古斯塔小姐嚅嗫着嘴唇,连生理性的泪光都被她自己给逼了回去。
也不知是过了半分钟,还是半个小时,又或者只有半秒钟,这位小姐终于感觉到女王陛下松开了手,放过了自己。
她的头顶传来一道不容拒绝的声音:“不,我认为奥古斯塔小姐更适合陪伴你,在汉诺威。”
话音刚落,还不等坎伯兰公爵夫人辩驳,女王就像她来时那样,率领着浩浩荡荡的女侍们浩浩荡荡地离去。
奥古斯塔小姐猛地松了口气,规规矩矩地垂首恭送女王离去。
礼仪是什么?不过是上位者约束其他人的工具。
向上位者要求礼仪?不过是自不量力的笑话而已。
乔治娜穿过宾客们让开的道路,坐上了只属于她的御座,各国大使陆续觐见女王,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毫无疑问就是来自俄国的亚历山大王子,或者说大公爵殿下。
这是一位身材高大又极为英俊潇洒的青年,有着漂亮的金发碧眼,兼具军人的阳刚和学者的文雅,就连乔治娜的那些女侍臣们,也禁不住轻摇扇面,互相交流着对大公爵殿下的看法,但当这位大公爵殿下一身华丽的军装、半批着外套上前觐见女王时,女士们又纷纷恢复了表面上的矜持。
“女王陛下。”王子优雅地行礼,用口音很重的英语。
乔治娜抿唇微笑,唇角上扬的弧度就像千百次演练过的那样,十分的真诚,又带着一点儿理所当然的骄傲。
“大公爵殿下。”她用法语问候,“我谨代表我的国家欢迎你的到来。”
亚历山大王子俯身亲吻乔治娜的右手手背,眼睑低垂下来,金色的睫毛轻轻一颤,底下抬起一双海水般清澈又深邃的多情双眸,仿若能将西伯利亚的寒冰化成一汪春水。
第66章
分明都是同样的情景, 可由这位殿下做出来的动作, 却比任何人都多了三分浪漫和两分魅惑。
或许是他深邃的蓝眸在光影之中显得犹为迷人,又或许是那张古希腊雕塑般的面孔太过完美,乔治娜清晰地听到了从女眷们那边发出的夸张抽气声。
“他的鬓角很漂亮,唇须也休整得恰到好处。”
“他的小腿线条可真是优美。”
“我倒是认为他的大腿十分有力。”
乔治娜笑容的弧度没有改变, 只是拿着折扇的右手往下方一点, 她们便立即屏住了呼吸安静了下来,不再讨论俄国皇太子的漂亮外貌。
亚历山大王子仿佛对此毫无察觉,行完礼后并没有退下, 而是继续说道:“您的法语口音就像您本人一样迷人,陛下。”
“而你会说英语,这让我有点惊讶了。”乔治娜含笑说。
亚历山大王子微微一笑,随即风度翩翩地邀请道:“女王陛下,如果您愿意和我跳一支舞,我将感激不尽。”
乔治娜的视线越过亚历山大王子的肩膀,与他身后不远处的迈克洛夫特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扫过了朝她眨了眨眼睛的乔治亲王, 回到面前这位沙俄皇太子抬起的左手上,唇边的笑容更深。
“当然可以。”她回应道。
注意到女王走下御座,与亚历山大王子携手步入舞池,少数人隐蔽地皱了皱眉。
墨尔本子爵靠近迈克洛夫特, 注视着舞池方向, 低声说:“我以为你提醒过陛下了, 福尔摩斯先生。”
“只是一支舞, 阁下。”迈克洛夫特答道,潜台词则是认为,他们太过敏感了。
随着女王的下场,音乐恰到好处地奏响。
按照惯例,第一支舞是盛行于全欧洲的行列舞波洛涅兹,这是一种几十年前开始在欧洲广泛流行的波兰舞种,每逢舞会主人都会以波洛涅兹开场,由主人与其舞伴引领着今晚的宾客以特定队形穿行在住宅中,最后返回大厅。
舞池里有那么多人,可如此从外表、风度、品格还要最要紧的出身,都如此匹配的一对儿着实罕见,这两人身上仿佛跟着一束无形的追光灯,令众人的视线焦点不由地跟随着他们打转儿。
热情、明朗、辉煌、华丽的波洛涅兹舞,年轻的英国女王与英俊的沙俄皇太子,感性的贵妇人们已经可以由这么一支舞编织出一个充满浪漫气息的皇室童话,然而对于正在舞池中起舞的两位当事人来说,这支舞却仿若音乐中的战场棋盘。
看似漫不经心地进攻和躲避,同样满不在乎地寻找立足点,步伐坚强有力,气势旗鼓相当。
亚历山大眉目含情,声音温柔:“女王陛下,我们几年前曾经在柏林有过一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