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完美。
即使是此前稍有不足的口音问题,也得到了显著的改善。
帽子, 上装, 鬓角,白手套, 手杖, 都很符合小乔治.林恩先生“一名体面的中产阶级绅士”的身份,简洁、整齐并且规范,但最妙的是,“他”的举手投足没有任何局促不安的扭捏, 再加上所掌握的特殊变声技巧, 对于普罗大众而言, 完全可以瞒天过海。
这位女士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刷新了歇洛克对于一般女性的认知。
但这样说其实也不算完全正确,因为在对方男装出行的时候,侦探先生基本上忘记性别这回事儿。
乔治娜任凭歇洛克打量了好一会儿,在他餍足地收回视线之前,颇有些揶揄地问:“我是否有幸知道你从你的观察中,得知了些什么呢,福尔摩斯先生?”
歇洛克先是一抬眉,视线转移到她跃跃欲试的脸容上,莞尔道:“当然,我的荣幸。”
“两颗来自英王陛下赏赐的金纽扣,说明你的这个身份,在最近过了明路。”歇洛克看着乔治娜摘掉了她的白手套,露出了修长而结白的袖口和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右手上有着些许薄茧,不过这位侦探明智地没有就这一点发表看法,而是继续说:“大体上,你的着装恰如其分,但在细节上,你既没有戴戒指,也没有注意到纽扣的颜色与你的手杖并不相配,这说明你出门时较为匆忙,没有时间像其他人花费好几个小时大费周折。”
乔治娜乐了,“你很细心,福尔摩斯先生。不过如果你再仔细一些,就会发现我身上还有点儿不合时宜的脂粉气味,那也是因为我来时较为匆忙的缘故。”
“你也很细心,林恩先生。”歇洛克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用幽默地口吻解释,“但你或许不知道,白鸟百货所贩卖的洗面膏和面霜,除了令女士们趋之若鹜之外,不少追求时髦的男士们也很爱用,毕竟比起砒.霜、氨水、砷硅片和铅,麝香的成分既安全又有效,气味也不错。”
时下的某些化妆品对于略懂化学这门科学的人来说,完全是一种可怕的慢性自杀手段,然而为了追求那种纤弱、苍白的病态美,上至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下至中产阶级的年轻女性,依然有无数人前赴后继。
至于那些男士们,尽管像上个世纪那样涂脂抹粉的行为已经越来越少,但讲究起外表来,丝毫不比女士们逊色。
任何一个看起来年轻又苗条的人都会给人留下精神饱满的好印象,而精神饱满往往与合乎礼仪联系在一起,所以做为一名对于完美合乎时宜有着近似病态追求的绅士,每天都会为了恰如其分的着装和外表花费可观的时间细致装扮,并不是什么奇怪或者女性化的事。
而且前有英国贵族深受法国宫廷文化的影响,后有摄政时期丹迪主义的盛行,许多丹迪子弟为了尽可能地展现出自身最完美的一面,甚至可以在镜子前生活与入睡。
“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推理总是这么精彩。”乔治娜说,“那么你不妨继续猜猜,寄来这个邮包的人是谁。”
在她落座的同一时间,已有仆役从前台把属于她的信件拿过来,并且整整齐齐地陈列在桌上,等候她的查阅。
基本上,这些信件都是些留有口信的小条子,不过今天似乎有些特殊,因为俱乐部的仆役在送来信件的同时,还拿来了一个由晚班邮差投递的邮包。
乔治娜把这个八寸大小的邮包往歇洛克面前一推。
歇洛克轻轻一挑眉,将注意力锁定在邮包上,无声地接受了这个挑战。
由于下巴微垂的缘故,他脸上细长的鹰钩鼻越发明显,下巴的形状变得略尖,浓黑的短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抿去,但从发际线来看,未来似乎也没有能够逃脱英国男人的迷之诅咒。
仿佛是感受到了乔治娜奇异的目光,歇洛克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快速地抬起了一下,流露出这位侦探惯常的机警,然后他只看了乔治娜一眼,就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个放大镜,再次低下头仔细观察那上面的蛛丝马迹。
没有邮戳,没有署名,但从字迹上看,这个人头脑清晰,有良好的观察力和警觉性,但缺乏专注力,而字迹的施力很不平均,说明执笔者是个反复无常的人。
歇洛克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需要拆开它。”
乔治娜答:“请便。”
于是歇洛克就拿起了桌上的拆信刀,沿着牛皮纸接缝的位置,一点一点地挑开外包装。
乔治娜也不着急,以一种欣赏的态度注视着歇洛克那双非常具有美感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颜色是偏蓝色调的白,透出淡淡的粉,每一个指甲都修剪得十分干净整齐,可以想象,当其握住小提琴的弓弦或者拿起严谨的化学仪器时,该是一幅多么优美动人的景色。
拆开邮包之后,歇洛克轻轻地“唔”了一声,泄露出几分调侃般的笑意,但当他一抬眼,正对上乔治娜停留在自己手指上的眼神,那种毫不掩饰的欣赏。
假设歇洛克自己的观察方式像一台精密的显微镜,那么乔治娜的视线就仿佛一缕带有温度的柔风,一片暧昧又轻软的丝绒,似有若无地抚过他的指节,几乎令冷漠并且孤僻、自负到接近狂妄的咨询侦探,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在。
不过拜自身堪称坚韧不拔的毅力所赐,也幸好对方也仅止于欣赏,他还是克制住了挪动姿势的冲动,从邮包里面取出一张白色的卡片,强自冷静地读出上面的文字:“‘不信星星是火,也不信太阳能走,更不信事实是谎,’”可疑地停顿了一秒,那堪称优美的标准口音在室内继续,“‘但请不要怀疑,我予你之爱意。’。”
念完之后,他不由地清了清嗓子,习惯性地抿了抿略感干涩的薄唇,道:“《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五场。”
乔治娜点头,狡黠在湛蓝色的眼眸中一闪而过,很自然地补充道:“装疯的哈姆雷特写给奥菲利亚的情诗。”
歇洛克闻言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嘴角的弧度刚刚下意识上扬,又被他本人硬生生按下。
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差错,刚刚乔治娜.林恩小姐那个特殊的眼神,在那一秒的停顿里忽而闪过他的脑海,竟然令理智短暂地离他而去。
看在上帝的份上,这感觉真是可怕极了!
咨询侦探心中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并不能称之为普遍意义上的好感或者什么,只是某种特殊的警觉正尖锐地提醒着歇洛克,他面前的这人,可能是个危险人物。
但,危险人物?这难道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已经推理得出的结论么?
很快,这点儿异样便被推理所带来的乐趣所驱散。
歇洛克把邮包中的物品分别放置在桌上,眉目沉静下来,眼神犹如猎鹰。
他正在思考着。
逻辑的推理在这个天才的黄金大脑中一刻不停,午后暖黄色调的日光穿过窗户,照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孔上,勾勒出年轻而英俊的五官,呈现出一种如同油画般的静谧质感。
在这一刻,外部的世界变化已无关紧要,这个男人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由智慧之神降下的光环,深深地沉醉在属于他自己的神宫中。
乔治娜静静地替自己倒上一杯红茶,不加奶也不加糖,轻啜一口,配上美味的茶点和眼前的美人,在这样的下午,可谓是让人感到无限满足,连光阴都仿佛放慢了流逝。
邮包里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一枝含苞待放的玫瑰,以及一封情真意切的情书。
歇洛克面对着桌上的“证物”,说:“从邮包的包装和配色来看,出自于一位男士的手笔。而从这封情书来看,他具有一定的艺术修养,是一位有品位的绅士。根据玫瑰的失水程度来看,这位疑似你追求者的先生不仅精通数学和植物学,还拥有着在伦敦四通八达的消息渠道。”
说到这里,歇洛克拿起玫瑰,注意到那上面有些许深褐色的粉尘,他用手指轻轻拈了一下,放在鼻间轻嗅,忽然有些调皮地耸了耸眉:“如果不是它,我差一点就要怀疑,这是某位政府官员无聊的产物了。”
这孩子气的动作令乔治娜不禁轻笑出声,说:“不要告诉我,这原本指的是另一位福尔摩斯先生?”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手肘正靠在桌面上,手背一上一下地交叠在一起,精巧的下巴枕在那上面,身体前倾,黄金的发,天空的眼,玫瑰的唇和白雪的脸,组成了一幅色调鲜明而线条优美的画面。
光线恰到好处。
然而歇洛克却觉得最令人赏心悦目的并不是它,而是她脸上那种有些漫不经心,又有些幽默狡黠的笑容。
她的笑容很漂亮。
怎么说呢。
就好像是风吹过麦浪,光穿透乌云,水面上波光粼粼,夜幕中星星闪烁,一种恣意潇洒的、无关性别的、生机勃勃的漂亮。
——哦,上帝,那种可怕的感觉又来了。
第29章
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 就职于大英政府, 具体职权有些类似内阁秘书, 但比起内阁秘书,迈克洛夫特不仅过问的范围更广,拥有的权利也更大, 他更像是一个坐镇于安乐椅上的国家情报中枢, 从某种角度上说,他便是“大英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