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愤怒地瞪了这个自说自话的怪人一眼, 然而却发现那张去除了部分伪装的面孔不是一般的熟悉——怀着最高的敬意,他确定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但此时并不是仔细回想这个的时候, 乔治走过去踢了踢那个还软在那儿的仆役,拧着眉命令道:“闭紧你的嘴巴,给我把吉尔伯特找来, 把这里封锁了,其他人全部呆在原地, 我发誓他们不会想知道违背我的后果。”
说完之后,他才将视线转回到歇洛克身上,双臂交叉放在了胸前, 没好气地问:“你是谁?”
歇洛克头也不抬,语速极快:“歇洛克.福尔摩斯,一名咨询侦探。”
“福尔摩斯?那个‘福尔摩斯’?”乔治不由地想起另一张属于“福尔摩斯”的面孔,撇撇嘴抱怨了一句:“倒霉!”
话虽这么说, 倒是也没有阻止歇洛克对于现场的勘察。
不过他的话音刚刚落下, 只听扑通一声轻响, 乔治娜的脚下似乎打了个踉跄, 歇洛克和乔治不由地向她看去, 只见乔治娜摇摇欲坠,仿佛随时就要晕了过去。
“见鬼的,我把你忘了!”
乔治伸手一捞,恰好撑住了他这位堂妹才要倒下去的身体,只得让后者半倚半靠在自己身上:“乔治娜,你还好吗?”
乔治娜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刚刚起身的歇洛克只看了乔治娜一眼,又蹲了回去。
他一边继续寻找尸体上的蛛丝马迹,一边语气凉凉地提醒道:“如果我是您,殿下,我一定会马上松开您怀里的这位女士,因为她马上就要——”
乔治不耐烦地打断他:“就要什么?”
乔治娜一把推开自己名义上的堂兄,扶着一根廊柱后剧烈地干呕了起来。
歇洛克轻挑了一下右眉,凉凉地补充道:“吐了。”
那一声惨叫太过明显,以至于这个俱乐部内的活人,都在短时间内知晓了这里发生了案件。
幸运的是,在这样的危急关头,乔治王子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决断力和执行力,也幸好他本人原本就是这一群帝国顶级贵族子弟的领头羊,碍于王子殿下长年累月的威慑力,今晚在俱乐部的各位成员们并没有发生依仗身份强行离开的例子,而是一个个安安分分地该打牌就打牌,该吃晚饭就吃晚饭,甚至还有那么两三个胆子大的,问现在还有没有酒喝。
被带上二楼豪华套间的乔治娜却没有任何进食的欲望。
赶来处理这桩案件的并不是苏格兰场,而是某政府未知部门的训练有素的小分队,歇洛克暂时接管了这个小分队的指挥权,因为小分队的顶头上司不仅亲自来了,还正式委托咨询侦探调查此案,此刻正在这间套房的客厅内,与似乎不怎么对头的乔治王子一边互相假笑一边没完没了地打着官腔。
而咨询侦探和他暂时的手下,则在隔壁的另一间房间,单独询问今日在场的每一个人,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仆役干事。
鉴于乔治娜之前目睹了凶杀现场、似乎受到了很大惊吓,又从一开始就与歇洛克在一起的缘故,她的顺序被排在最后。
乔治娜旁敲侧击地从女仆口中得到想要的信息,随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便表示自己需要休息了。
后者当即告退,并柔顺地带上了房门。
床上的乔治娜似乎已然坠入香甜的梦乡,然而当门锁落下的咔嗒声一响起,她人已如猫般悄无声息地落地,以几乎无法令人发觉的声音将门反锁后,才飞快地穿上外套,从窗口就这么跳了出去。
夜幕降临,伦敦西区的夜间生活才刚刚开始。
蓓尓美尔街的两旁灯火通明,各种各样的精英俱乐部隐匿在一幢幢私密性极好的排屋内,不时有衣着体面的先生们乘着马车前来,得到亲王般的殷勤对待。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供养一辆马车一年约一千镑的开销,因此许多人更愿意直接散步过来,或者在街上雇一辆出租马车——总之,要么花力气要么花钱,如果被人看到从白厅大街站的公交马车上下来,那可是是件丢脸的事。
乔治娜趁着夜色的掩饰,身手敏捷地跳上了一辆小型厢式马车的驾驶座。
那驾车的马夫刚要斥责这位客人的鲁莽,就听到对方报出了双颈天鹅旅店的暗号——
“‘黑天鹅上岸了’。”乔治娜把随手顺来的斗篷兜帽戴上,随后不容置疑地命令道:“用你最快的速度,马上赶去西敏寺!”
马夫也不多话,双手一扬缰绳,马车如离弦的飞箭,已蹿入伦敦浓重的黑夜里。
夜更深了。
今晚的蓓尓美尔街似乎注定不能平静。
令人厌恶的“蓝色恶魔”——苏格兰场的警察们——以异常活跃的频率,巡视着这附近的街区,以至于整条街上连一个划口子的杂种都不敢踏足,因为一旦那些善于使用刀片的小偷胆敢出现,等待他们的只有牢狱之灾,即使往那些贪婪的魔鬼口袋里塞闪闪发光的“小亮片”,也恐怕无法在今晚逃过一劫。
歇洛克的询问工作进入了尾声,一团乱麻般毫无进展的情况反而令侦探先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灰绿色的眼睛因兴奋而神采奕奕,半点也没有疲倦之意。
他正坐在暖和的壁炉边整合所得到的线索,他的兄长迈克洛夫特就象征性地敲了敲门,迈着长腿进来了,在歇洛克面前停下了脚步。
看见歇洛克蜷坐在椅子上,做为兄长的迈克洛夫特连眉头都没有皱,只不过在扫视了这个显然是歇洛克的杰作、被厚厚的书籍堆积得无处可坐的房间后,稍微有些嫌弃。
屋里点着昏黄的灯,而歇洛克双手合十,抵在下唇唇珠,眼神如同猎鹰,正安静地思索着。
迈克洛夫特轻轻一咳,出声道:“进展如何?”
歇洛克抬头,注意到迈克洛夫特正用双手撑在那枝内有乾坤的黑色手杖上——似曾相识的姿势。
他回过神,不答反问:“和乔治王子聊得如何?”
“十分愉快。”迈克洛夫特扯出一个假笑,提醒他亲爱的弟弟,“你最好能在楼下那群‘丹迪’平常回家的时间之前,找到我们所需要的线索,。”
“我会记住的。”
“歇洛克——”迈克洛夫特拖长了语调。
“我确信。”歇洛克说,“至少我不希望下次见到那人时,对方会是泰晤士河上的浮尸。”
迈克洛夫特挑了挑眉,仿佛没有听出歇洛克的画外音,慢吞吞地说:“那就最好不过了。”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右手的食指习惯性在交叠的左手手背上敲击着,“以及顺便一提,做为你的委托人,侦探,我希望你能帮忙找到一样东西。”
“哦?”歇洛克来了兴趣,与他兄长如出一辙地挑起了一边眉峰,在灯光中显得格外轮廓鲜明的面孔上,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神态,“是什么东西。”
迈克洛夫特顶着歇洛克的目光,神情巍然不变,从容道:“一本手写的故事书,也有可能是日记本。”
歇洛克了然:“你们在神父的居所中没有收获——唔,不对。”
迈克洛夫特的声线不辨喜怒,只轻描淡写道:“原本是有,但不幸的是,被人截胡了。”
歇洛克扬起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对其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
他道:“那倒是相当令人期待。”
迈克洛夫特回以微笑,弧度大约比一般情况下,要下降那么0.1公分。
在接受例行询问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与乔治娜没有关系了。
一方面,她的身份毕竟特殊,而且今晚除了与乔治王子说话的那一小会,全程和歇洛克在一起,基本上是可以被排除嫌疑的。
另一方面,乔治很坚持她必须在十点之前回家,尽管乔治娜并不愿意这么称呼梅菲尔的那栋房子。
回到布鲁顿街17号之后,大部分仆人已经睡下了。
翘首以盼的林奇太太等到了主人的归来,连忙收起针线活儿,让贴身女仆们服侍乔治娜上床睡觉。
乔治娜却说:“不必麻烦了,有格温一个人就够了。”
被点到名字的格温是个不起眼的年轻女人,身材不高不矮,容貌也只是清秀,比起性格活泼的多莉,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没有那么讨人喜欢。
但对于此时的乔治娜而言,稳重又沉静的格温,显然更适合替自己处理伤口。
少女白皙的后背暴露在空气里,如同一尊精心雕琢的大理石女神像,在影影绰绰的黄色烛光中,那上面一对起伏的蝴蝶骨振翅欲飞。
而在这白璧微瑕的神像上,一道位于腰侧的伤口显得格外狰狞。
格温小心翼翼地清理掉那上面的异物,余光瞄到乔治娜专注又宁静的侧颜,正翻阅着手中的黑皮记事本,并没有把一丝一毫的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伤口上。
“殿下,要消毒了。”格温提醒道。
乔治娜淡淡地“嗯”了一声,手指划过书页上的某一行语句,竟是微微笑了。
只见那黑色封皮的记事本上面,用清晰的墨水字写着:
“这天傍晚,约翰.康罗伊爵士又一次来到了他认为无人的忏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