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忠平王水洵, 此刻他正在寺里各处溜达,月色下踽踽独行。
他这体质,尤其招鬼魅喜欢, 动辄就会被附身夺舍,故此打他一出生在第一次被鬼魂附身之后就被送给了相国寺了空大师做俗家弟子。
相国寺是国寺, 住持了空是得道的高僧, 佛法清正, 连带着整个相国寺都自生了佛光, 因此寺中是绝没有鬼魅敢来的,也因此水洵过了十多年平安的生活。
虽平安,却寡淡如水,日复一日都没有变化。
也许是因为从小就进了寺庙与和尚们一同学佛的缘故, 他内心平和安宁,并没有怨恨和不甘。
只是偶尔会羡慕那些皇兄们, 可以在阳光下骑马打猎,可以在阳光下妻妾成群,可以在阳光下肆意行使属于王爷的权利。
当然,只是偶尔会。
他虽然不能出现在阳光下,但如果他想,他同样可以在黑暗中骑马打猎、妻妾成群,行使王爷的权利。
区别是,皇兄们的拥趸都是人,而他的拥趸可能都是觊觎他肉\\体的鬼魅。
乌云倏忽遮了月亮,晴空下一声霹雳把水洵吓了一跳,连忙抬头时天上就下了暴雨,雨滴像芸豆那样大,打在人身上生疼。
顷刻间水洵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若是平常人,遇上这样大的雨早就慌慌张张跑去找地方避雨了,可他不同,常在黑暗中踽踽,性情里终究染上了些古怪的习气。
比如喜欢淋雨,他喜欢被雨水淋个透心凉的感觉。
水洵在雨中无声的大笑,那笑容有些剧烈,让他的五官都扭曲起来,又像是嚎哭的模样。
风急雨骤,雷声如鼓,厚重压城的乌云之上仿佛站着雷公电母,专一的劈杀某片山林。那凶恶狰狞的画面把水洵吓着了,忙忙的往屋里奔逃。
他虽只能生活在黑暗中,但并无寻死之念,被雷劈成焦炭可不是好玩的。这世间,琴棋书画诗酒茶他都切切喜爱着。
他在寺中有一座五进的大院子,虽比不得外头的王府可也什么都不缺。服侍他的小太监见他淋成这样回来习以为常,早已备好了热水干衣。
一时收拾妥当,水洵让小太监在旁边的罗汉床上小憩,自己便歪在窗前看话本。
看话本是他的喜好之一,看完的本子也不胡乱扔,特特在卧房里弄了一面书架摆放,彼时手里这本不过随手抽取的,是一本志怪,他已经看过了,具体讲了一个怎样的故事他忘了,还有一点印象的是上头说,精怪要想升仙便要渡劫,渡过了是仙,渡不过就会被雷神劈成灰。
水洵禁不住把窗全推开,趴在窗台上,迎着外头吹来的凉风,听着天上轰隆的雷声想入非非。
今夜是有什么精怪渡劫吗?
是狐狸精吗?
志怪话本里常写,某山某狐没成精前被某书生救了,成精之后化成了绝色美人就会前来报恩,帮助书生蟾宫折桂,甘心为妾不求回报。
每每读到这样的话本子他都想嘲笑一通,那些落第秀才啊,一天天净想好事。
狐狸精们难不成都是蠢笨痴情的?
一时又想,狐狸精和世间女子不同,说不定真的个个痴情蠢笨?
若我能得这样一个绝色的狐狸精也好呀,我可不会像话本子里那些落魄秀才一样贪图狐狸精的美色,我就想见见狐狸精化成的女子究竟有多美,真个会让人一见就筋酥骨软流口水吗?
越想水洵越兴奋,瞅着外头雷歇雨收,乌云散开,月光重撒大地,忙忙的穿上木屐,披上斗篷走了出去。
他记得打雷时雷电是专一朝南劈的,说不得那一片真有狐狸精渡劫呢?
反正深夜寂寥,不若就去寻上一寻。
他的胆子其实并不大,也怕离了相国寺被鬼魅缠上,故此特特摸了摸常年挂在胸前的佛文玉环,这玉环是了空师父专为他打磨制作的,有驱鬼镇邪的效用,带着这个等闲鬼魅都不必怕的。
再者,他也不走远,就在南边后山转悠转悠,若是寻不着就即刻回来。
如此,水洵一面细细想着自己的安危一面就朝南走去,不知不觉就从角门出了相国寺,沿着小和尚们时常汲水踩踏出来的小路慢悠悠闲逛。
今夜月圆如银盘,月光下的青松翠柏,野姜花都看的一清二楚。耳边有不知名的虫叫鸟啼,盘虬如龙的老藤上趴着早起的小松鼠,警惕的随人转动着脑袋,远处传来隐隐的虎啸猿啼,水洵赏玩着夜景,漫不经心就走远了。
待回神,水洵环顾四周,见已到了一片无人踩踏的地方心里慌了一下子,而后镇静,不经意的一瞥就瞥见了一棵正在燃烧的古树,古树约莫十人合抱都抱不过来,树皮嶙峋苍青,古意盎然,树下有一节焦黑的弯曲的木头,乍然一看是木头,细细再瞧却是一条蛇。
水洵咽了咽口水,心想莫非真有精怪渡劫,不是狐狸精,而是一条渡劫失败的蛇精?
他尚能接受毛茸茸的狐狸精,湿冷的蛇精就算了吧。
这样一想水洵转脚就逃了,跑出去七八丈之后,心里过不去又跑了回来。
他望着那条躺在树下等死的焦蛇,小心翼翼,客客气气的道:“嘿,蛇仙子,我们佛家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是半个佛门弟子,也信这个,你虽和我不同族,但也是一条生命,这样好不好,你若愿意被我救就动一动,你若不愿意就算了,我马上离开这里,不、不打扰你休息。”
说完他就屏息凝神瞪大眼睛盯着那条焦蛇,起初焦蛇像死透了,躺在那里纹丝不动,正在水洵生出失望的心思时焦蛇动了,它艰难的翘起了蛇头,只那一瞬又摔了回去。
水洵看清了,那蛇头上长了角!
古书有载,蛇千年化蛟,这条焦黑的蛇长了角,它、它莫非已经化蛟了?
水洵激动了,蛟、蛟龙呀,他遇见蛟龙了!
救,一定要救它!
想罢,水洵脱下斗篷,慢慢靠近,轻轻的就把焦蛇拢了起来抱在怀里,激动不已的跑回了相国寺。
彼时东方天际敞开了一条光缝,周边云彩晕染胭脂色,红日微露额头,当水洵抱着焦蛇迈进院子大门时霞光正好蔓延到他脚下。
近身服侍的小太监们个个训练有素,闻鸡鸣而起,见了夜游回来的水洵便整齐划一的把遮窗遮门的黑布挑了下来。
刹那,五进的院子便成了黑夜。
他终究和旁人不同,当旁人天黑睡觉时正是他出门游逛的时候,当他睡觉时,外头青天白日,来上香拜佛的香客络绎不绝,他总是错过那种喧嚷纷纷的热闹。
“王爷,床已铺好了,安歇吧。”
水洵却精神抖擞,连忙吩咐道:“我有的是时候歇着,你去把上回我跌破了脚时母妃送来的那白白腻腻的药膏拿来。”
“是。”
水洵把焦蛇小心翼翼的放在自己宣软香甜的锦被上,而后看向厅堂上摆的缠枝莲青花鱼缸,道:“把这鱼缸给我腾出来,这里头的锦鲤放生吧。”
原本这瓷缸里的锦鲤就是他闲着无事从放生池子里捞出来玩的,如今归还也是应有之意。
“是。”
水洵终究是个王爷,留在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们都是宫里的丽贵妃精挑细选送来的,办起事情来也是迅速有序,不过片刻,水洵需要的东西就都被送了来。
“好了,你们都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是。”
小太监们踮着脚尖后退而出,轻若烟雾。
屋内一灯如豆,水洵裹着兴奋的心忙忙的把斗篷里的焦蛇捧了出来,放在温水里,用软软的绢帕擦洗,可无论他怎么小心温柔都像在擦洗一根黑漆漆的木棍。
这条小蛟真个被劈的不轻,皮肉都成了黑灰,鳞片没有一片完好的,若非看见它的眼睛里还有微弱的生/命/之/光,他都怀疑它已经死翘翘了。
他实不知该如何救治一条硬邦邦黑不溜秋的蛟,遂死马当活马医,洗净擦干之后就给抹上了厚厚一层药膏,而后又用白绢细细包裹,放到锦被上一瞧,呃,怎么看怎么像老封君们的手拄棍。
这时他打了个哈欠犯了困,怕自己睡觉不老实压坏了它,便捧起来放到了窗前的贵妃榻上,想了想又怕它冷,给盖上了一条长寿安乐的贡毯,做完这些他满意的点点头,这才爬上床睡觉。
这一觉醒来便到了晚上,水洵惦记着焦蛇忙忙去查看,就见蛇眼里的生/命/之/光都没了,水洵心里咯噔一下子,拆开白绢把焦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细细查看,半响就得出了结果,这蛟死了。
却不愧是千年化出来的蛟,死后通体泛着黑金的光泽,隐现蛇鳞纹路,若是不知道的根底的真会以为这是一根价值不菲的拐杖。
“蛇仙子,你怎么就去了呢,枉费了我救治你一番的心了。”
话落,水洵长叹一声,寻了个紫檀木长匣子来把它收敛,在后山发现它的古树下刨了个坑,立了个墓碑,就此安葬。
韶光易逝,转眼就是两个春秋,那渡劫失败被劈成焦棍的蛇仙子成了水洵记忆中的一个光点,这夜他歪在窗前的罗汉床上看话本,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瞌睡,惚惚坠入梦境,梦里,他依旧歪在罗汉床上看话本,一阵青烟吹来又散开,他闻香望去就看见廊上站着一位婀娜窈窕,娇媚绝色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