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也堵了气:“散就散!”
大厅侧门忽然探出一个脑袋,却是那总是笑嘻嘻的祝老爷:“哎呀,散不得,散不得!小孩子别乱说话!”
祝英台没好气地瞪他,他便又讪笑着,偷偷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总之,军令如山。”桓是知干脆压下了心头纷纷扰扰的道德纠缠,专心致志地同梁祝唱起反调来,“谁都不喜欢杀人死人。可是军中自有军中的法纪。若事事都追究‘情有可原’,那大晋律法还有什么意义?况且在军中,将军说的话就是死命令,哪儿有我们插嘴的份儿?”
马文才又是感激,又是感动地看了一眼桓是知。他虽然从不恐惧杀人,可也不嗜血。
他的心不是铁做的。
那个“杀”字,他吐得痛快,可心中又何尝不煎熬呢。
“好一个军令如山。”祝英台忽然一把拉住桓是知,“你跟我来!”
桓是知一惊,却任由她将自己往门外拖:“你要做什么?”
祝英台抽出一把长剑,递给桓是知,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她。
桓是知不解:“你什么意思?”
“不是说军令如山吗?不是说他们每一个都该死吗?”祝英台道,“好啊,那你来。桓是知,你把这个小男孩的头给砍下来。”
第六十三章 军令
桓是知握着剑。
眼前的小男孩瘦骨嶙峋, 跪在地上低着头瑟瑟发抖。他身上的鞭伤刚结了新的血痂, 蜿蜒拱起, 触目更为惊心。
祝英台盯着她:“你怎么不动手?”
“轮不到你支使我。”桓是知没好气地看她一眼, 又转向马统,怒道, “马统!谁给你的权力,把这孩子折磨成这样的?”
马统忙道:“冤枉啊桓公子!小的只是奉命把他们抓了起来, 可没打过人!”
桓是知的眼睛扫视着站在一边的负责押送军粮的士兵:“那是你们谁干的!”
“就是他!”一个胆子大的“暴民”伸了伸手, 指着其中一个鼻青脸肿的士兵道。
那士兵立刻跪下:“桓公子明察啊!是那个小子先抢我的干粮,还咬我的手!小的只是出手防卫而已……”
“防卫?”马文才瞥了一眼那个小男孩,又看向那名士兵,未怒自威,“对这样一个小孩子, 需要防卫成这样?”
那士兵不敢看马文才的眼睛, 忙低下头。
马文才走到他面前:“把你的手给本将军看看。”
那士兵恐惧地咽了咽口水, 哆嗦着将手举到他面前。
马文才垂眼看那两道齿痕,突然抬起脚, 发狠地将他踹倒在地。
“马统!”他喝道, “去把鞭子拿来!”
马统忙应道:“是!”
那士兵连滚带爬地重新跪好,磕头如捣蒜:“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
马文才睥睨着他:“要不要现在你先咬本将军一口, 好让我出手防卫一下?”
那士兵只是不停地磕头:“小的不敢!将军饶命啊!”
马统拿了鞭子过来。左右立刻上前,扒了那个士兵的铠甲和内衬,露出黝黑壮实的背脊来。
马文才背过身:“照着那个孩子身上的伤痕来,一鞭都不能少。”
马统称是, 抻了抻鞭子,“啪”地一声抽在那士兵身上。
那士兵边惨叫边继续求饶:“啊!将军饶命!”
“多说一句,就多抽一鞭子。”马文才冷冷道,“马统,你没吃饱饭吗?给他挠痒痒呢?”
“是!”马统手上的力道又加大了几分,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
那士兵背上很快血肉模糊。他惨叫连连,却再不敢开口求饶。
桓是知不敢多看,忙转过身。可鞭子击打皮肉的声音依旧让人心惊。
她禁不住皱了皱眉,余光却瞥见祝英台和梁山伯也背过了身,脸上也有一般的不忍。
那士兵痛到昏厥,而马统也已累得气喘吁吁。他这才停下来,小心翼翼地请示马文才:“将军,是不是,差不多了?”
马文才转过身,瞥了一眼地上那个瘫软的士兵,朗声道:“你们都给我听着,我不管别的队伍怎么样,但现在你们是我马文才的兵。有谁要是敢伤害无辜的平民百姓的,他就是榜样!从今以后,马家军不准劫掠、欺侮百姓,听明白了吗?”
在场的士兵立刻高声回答:“明白!”
“马统,这条军令要确保落实到每一个士兵。”马文才看了一眼马统,又看了一眼那受罚的士兵,“念在他这回是初犯,本将军就暂且留下他这条小命。带他下去上药。”
跪在地上的“暴民”都面面相觑。
这些年来,他们碰到的官军也不少。但无论战斗力多么强,多么“为百姓着想”、誓死“愿为大晋抛头颅洒热血”的队伍,在进城之初,主将都会默认士兵可以对当地百姓进行劫掠。
抢钱抢粮抢女人,这是“军爷”“理所当然”的权利。连大晋当下风头最劲的两支军队,桓玄的桓家军和新mao的北府兵也不例外。
当兵的这么想,主帅也不反对。甚至连被劫掠的老百姓都习惯成自然,偶尔碰上个不彻底黑心的士兵,给家里留下点糠皮做口粮,一家老小还要千恩万谢,感慨遇上了一个“好兵”。
而马文才的这一条军令,虽说不上空前绝后,但也足以让跪在地上的“暴民”们受宠若惊。
桓是知带着讶异和敬佩的眼神看着马文才。眼前的这位少年将军的形象,一下子伟岸了起来。
而祝英台和梁山伯的眼神也终于柔和下来。
梁山伯冲他抱拳道:“文才兄,山伯适才错怪你了。文才兄治军严明,体恤百姓,实有大将风度。山伯代表自己以及英台,向你赔罪致歉。”
祝英台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对马文才抱了抱拳道:“祝英台代这些百姓感谢马将军的不杀之恩。”
“先别急着致歉致谢。”马文才毫不领情地一挥手,“谁说本将军不杀他们?”
“你还不放过他们?”祝英台瞪眼,“马文才,你刚才明明看到了,是这些官兵先仗势欺人,把老百姓逼急了才闹成这样的。你怎么还能这样是非不分呢?”
“军令如山。是知刚才也说了。”马文才看都没有看祝英台,“顺便再提醒祝小姐一句,正是这些仗势欺人的官兵救下了你们祝家庄。”
“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混淆。”祝英台激他,“马文才,你若是真的心安理得,你就自己动手。有本事,你就自己亲手杀了这四百二十八个无辜的百姓,不要让士兵为你背负冤孽。”
马文才轻蔑一笑:“本将军没有这么多时间一个一个杀,但拿这些人的零头来祭我大晋的律法,祭我马家军的军纪,还是可以的。”
他说着向桓是知伸出手:“把剑给我,让我来。”
桓是知下意识地把剑往后一藏:“先别。”
马文才皱眉:“怎么,你现在是要临阵倒戈?”
“不是。”桓是知摇头,语气焦急,“我只是在想,会不会还有更好的办法?折中的办法?”
“是知,怎么你也和祝英台一样,同情心泛滥了?”马文才收回手,抽出自己的配剑,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愿意杀人吗?可是,抢军粮就是抢军粮!你站一边去,免得血溅到你。”
“暴民”们见这回是来真的,才慌乱地叩起头来:“将军饶命啊!将军饶命啊!”
梁山伯还未放弃规劝:“文才兄,你真的忍心对他们下手?”
祝英台大喊:“马文才,你就不怕做噩梦,不怕这些冤魂找你报仇吗!”
“本将军从来没怕过什么。”马文才扫视了一下跪在地上的人,“小爷我叫马文才,都记清楚了。到时候要是想报仇,尽管来,小爷我随时奉陪。”说完提剑就朝桓是知身边那个伤痕累累的小男孩刺过去。
“且慢!”只听一声大喝,桓是知提剑迎上,将马文才的剑打得一偏。
马文才先是一愣,接着大喝:“桓是知!你做什么!”
桓是知听出了他语气中压抑的怒火,忙道:“马将军,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
“让开。”马文才沉下脸,“什么方法也没用。他们这些暴民必须死。”
“你能不能先听我说几句。”桓是知眼神楚楚地望着他,“我们不一定要破坏律法或者军纪,可是,能否给他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呢?”
马文才无法抵挡桓是知这般示弱的眼神与语气,勉为其难地收好剑:“什么意思?”
桓是知心中一喜,忙道:“马将军,你可听说过‘乞活军’?”
乞活军是百年之前,大晋境内一支极其特殊的军队。
彼时大晋式微,即将南渡,外族纷扰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并州刺史司马腾率领并州百姓及士兵官吏两万余户,一路逃难求食,在乱世之中乞求活命。
渐渐地,这支队伍的人数越来越多,战斗力也越来越强,一度成为大晋境内最强有力的武装力量之一。
“你是说,让我收编他们?”马文才皱眉,“尽出馊主意。”
“文才兄,我倒觉得是知这个主意非常妙。”梁山伯插嘴喜道,“如果能把流民收编成军队,一来,能解决这些百姓的吃饭问题,让他们不必再忍饥挨饿。二来,我们和孙恩叛军的人数差异太大,收编流民能补充我们的兵源,同时也可以防止他们投靠孙恩,加大朝廷平乱的难度。再者,这许多流民在会稽,乃至整个大晋境内窜来窜去,本身就存在极大的治安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