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桓的,你还知道有王法?”桓是知的气急败坏让长清公主愈发冷静,“你今天敢教训本公主,他日是不是就想教训皇帝陛下了?桓温和桓玄的狼子野心,从你这匹小狼这里就可见一斑!”
“你……”桓是知气得又要咳血,但理智总算飘回来了几分。
是啊,她不能去见皇帝。选妃的时候,桓家女儿“桓亦如”已经进宫面过圣了。她桓是知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殿前喊冤呢?
但马文才的理智,却几乎彻底消失了。
桓是知的每一声咳嗽,都让他的心煎熬无比。
他懊悔自责。痛恨司马清,也更痛恨自己。
是他一时糊涂,答应了让她来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害得她为这个毒妇所伤。
管你是什么公主。管他什么后果。
他要了结了这个毒妇的命。
他转身就要去拿弓箭。
好在刘裕眼疾手快,连拉带拽地把二人拽到一边,沉声道:“到此为止吧。抓了驸马,结案吧。”
马文才不肯:“刘兄你糊涂了?这分明是司马清主导的!”
“你才糊涂了!真是关心则乱。一碰上桓是知的事情,你就什么都不顾了?”刘裕道,“就算你现在抓了司马清,或者干脆一箭要了她的命,然后呢?接下去怎么办?你的前途还要不要,太守大人的前途还要不要?”
马文才心中已然清醒,却依旧嘴硬:“我依大晋律法办事,秉公处置罪犯,怎么会影响前途?”
桓是知也终于冷静下来,叹气道:“刘兄说得是。唉,如果没有搜出那个密室,又真闹到了皇帝那儿,说不定皇帝还能不痛不痒地说她管教不严,有失察之过,罚她点例银。可当刘兄说发现了那许多男童的时候,我心里就知道,这件事我们怕是已经输了……”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并不完全是一句假话。
但会把它当真的,怕也只有三岁的孩童了。
当年曹操的马匹践踏了百姓的庄稼,曹操割发谢罪,即传为美谈。
可没有人敢真的让曹操执行军令,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
而驸马是外人,矮冬瓜算不上人。
这样一对主仆为非作歹,长清公主有失察之过,皇家自然要秉公处置,罚酒三杯,以示天威昌明。
可没有人可以让一个当朝的皇姓家族承认,自家的女儿是一个心狠手辣的,靠残害幼童满足变态兽/欲的荡/妇/淫/娃。
越是证据确凿,皇家越会视而不见。
桓温再能耐,也只能保住桓是知不受责罚。而事关“贱民”的下等“小事”,无论在民间引起怎样的声浪,最终都会被在上层执着的沉默中渐渐化去,慢慢淡忘。
而马家的实力远不如桓家,琅琊王氏也并不一定愿意为这样一个“不懂事”的外甥出头。
而他擅闯公主府却是有目共睹的。到最后,说不定马文才反倒会成为了结这段争端的终结符,替死鬼。
想到这一层,桓是知几乎要惊出一身冷汗。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刘裕。
恰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今日听过太多回,三人立刻循声而望。马文才则出于本能一般,扶住桓是知的双肩,将她护在自己的身侧。
长清公主双手握剑,狠狠地刺进了何崇的喉咙。
何崇没来得及叫出声。
冰冷的长剑贯穿修长的脖颈,现出一种诡异的凄美。
而那被缚了双手,一直安安静静跪着的矮冬瓜,也似得到了指令一般,忽然利索地跃起,朝一旁的石墙狠狠地撞了过去。
第四十二章 陌生
夏日鸣蝉, 骄阳似火。
院子里, 七岁的林亦如站在一棵老樟树的树荫下, 圆乎乎的小手捂着眼睛, 口中念念有词。
“……五、四、三、二、一。时间到了!”林亦如放下小手,转身对屋内喊道, “都藏好咯!我要来找你们了!”
说完,她双手提起小裙子, 笑嘻嘻地冲进屋里去。
屋里空无一人。
偌大的房子空空荡荡, 没有一根柱子。
屋顶悬浮在空中。
林亦如低头一看,自己的双脚不知何时,也离开了地面。
粉嫩的裙摆微微膨起,像一朵无根的莲。
“你们藏好了吗?”林亦如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尤其孤寂,“我要来找你们咯!”
没有应答。连空气都懒得为之振动。
忽然, 她的前方出现了两个人。
男子身着戎装, 神色威武;女子身形婀娜, 却看不清脸。
林亦如喜道:“爹爹,娘亲!你们没藏好, 被我找到啦!”
她努力划动双手双脚, 想向二人靠近。
可那两个人却沉默着,渐渐地向后飘去。
林亦如急得大叫:“你们已经被找到了!不能耍赖皮, 不能再跑走藏起来了!”
她更加努力地摆手伸腿,像在水中游泳一般。就在她的手即将触到那女子的裙摆时,二人却骤然消失了。
指尖触到的,却是一扇坚硬的木门。
她的面前, 升起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柜子。
林亦如惊得忙缩回手。
周遭虚空,万物消褪。
天地之间,正剩下她和那个不期而来的木柜沉默相对。
桓是知眨巴着眼睛,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去拉那柜门。
柜子里,一个小男孩正抱着膝盖默默流泪。见柜门打开,有光透入,急忙抬头。
林亦如瞧见了一双惊恐又无助的泪眼。
桓是知便在这时,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好久没有,梦见琅琊,梦见“林亦如”了。
梦境虚空,可感受到的悲喜都是那么真实。桓是知静静地望着屋顶那雕花的横梁,平顺着自己的呼吸。
没有蝉鸣,没有烈日。
脸上能感受到空气中微微的凉意。
这里是杭州,腊月寒冬。
炭火燃烧发出的声音似温柔的呢喃,屋内飘着好闻的松枝清气。白晃晃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让人的心慢慢放松了下来。
大概快到正午了。桓是知想。
身上的棉被感觉有十斤重。桓是知费劲地撑起身子,正准备下床,却瞧见不远处的桌子上,正趴着一个人。
马文才竟伏着身子,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正香。
桓是知睡着的时候,已经有人为她换上了一条崭新的襦裙。而马文才身上,却仍是在公主府时穿的那件衣服上面还沾染着她的血污。
阳光打在马文才的侧脸上,使他的鼻梁看起来愈发挺拔,轮廓也更为清晰。鬓角的绒发氤氲在浅金色的阳光下,闪着暖暖的光。
桓是知撑着床沿,垂腿坐在床上,安静地望着他,觉得有一种奇怪的不真实。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马文才,好陌生好陌生。
过去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有时候一觉醒来,桓是知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一种奇怪的陌生感。眼前的一屋一瓦,一草一木,她都确定自己见过;可是,她却觉得陌生。
今日一觉醒来,桓是知对马文才也生出了这种“陌生”。
她的疲惫在睡眠中得以缓解,可是心中却有影影绰绰的迷惑。
之前的那些日子——在书院嘻嘻哈哈,隐瞒女儿身的日子也好,下山后惊险刺激的日子也好——节奏都太紧了。
就像是一把落在铜盘上的散珠。
桓是知只能瞪着眼睛,看那颗颗粒粒在铜盘上飞溅跳动,叮叮咚咚,劈啪作响。
可只有等到这热闹散去了,任由余音在脑中无声地萦绕一段时光;耐心过滤一下逝去的岁月,人才能从积攒的沉淀里,咂摸出点什么来。
这样间歇袭来的陌生感,不是锋利的冷漠。而是一种温和低调的新鲜。
就是在经历这样一次又一次的“陌生感”后,桓是知对这个世界多了一点又一点的认识。她从一个小女孩慢慢长成一个小小的女人,看到的世界也一步一步变成“桓是知眼中的世界”。
也是在这样的“陌生感”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看法与感觉不断推翻重建。
客观认知消失,他渐渐成了“她眼中的马文才”。
这样的“重建”耗时短暂,无声无息。潜移默化之中,人们常常意识不到自己情感的迁移。待到察觉之时,往往会觉得突然。
咦,他是这样一个人?
咦,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他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变得亲近的?
有时候,人们会把对自身的迟钝,叫作“突然”。
过去的画面在桓是知的脑袋里飞快掠过。
马文才策马而来弯弓搭箭,意气风发的样子;在课堂上滔滔不绝,挥斥方遒的样子;在球场上进了球,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冲自己得意地歪头笑的样子……
还有,他躺在她身边时,深沉的呼吸声;躲在那狭小的柜子里时,那一双无助的泪眼……
是的,就是那双眼睛。
那个无助的小男孩,不知何时潜入了她的梦中,她的心中。
他对她无礼之时,她自是真心地恼他。可如今想起那个吻,她居然觉得,有些……
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