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果然不再哭闹,一双点漆般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李氏的遗容,依然皱巴巴的脸上竟显出了悲哀的神色,让旁观贾母惊异不已。
另一边,各路亲友陆续前来吊唁。
其中,一对年轻夫妻联袂而来,二人俱一身素衣一脸哀荣。妇人长相甚为明艳,在素衣衬托下,越发光彩夺目。只见她万分悲痛,在李氏灵前放声大哭,哀痛丝毫不在贾琏之下,迎春大为惊异。
那妇人拜过李氏后,便至贾母跟前,彼此一番安慰,贾母方介绍迎春给她见过。至此,迎春才知来人竟是她亲姑妈、林妹妹的娘亲贾敏。那与之同来的气质绝尘的年轻男子便是探花郎林海。怪道林妹妹那般神仙也似的模样!迎春不由心下赞道。
贾敏立时从林之孝家的手中抱过迎春,细细打量一番后,抹下手腕上一对玉镯塞进迎春的襁褓,回头对贾母说道:“我来得急了,没备表礼。这对玉镯乃御赐之物,送给二丫头倒也相配。”
贾母赶忙说:“不可,御赐之物哪能轻易送人?”贾敏凑近贾母耳朵说道:“这玉镯本是李家太□□传之物,被抄入宫,阴差阳错之下被太后赏赐给女儿。女儿本打算送给李氏贺她生子,哪成想……”说到此,贾敏又滚下泪来。
迎春愣愣听着,这玉镯还有此般缘故,可她怎么不记得她前世有这样好一对玉镯?
半晌,贾敏方续道:“可惜了这孩子,模样生得这般好!尤其这双眼睛,像极了她娘亲,甚至清透更上一层,望进去竟似能看透人心。”贾敏初见迎春时,迎春正为生母伤怀,不由显形于色。贾敏见了,甚为惊异,忍不住宣之于口。
不成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贾敏这话正应了贾母的心思。贾母也觉得二丫头眼神不对。无知婴儿,聪明过了头。不仅似能懂人言,那双眼睛果然似能看进人的心里。贾母不由对迎春格外留心。
彼时迎春尚且不知,其母李氏丧礼上不仅有一对她深恶痛绝的不速之客,还有她此生良配母子二人。此乃后话,按下不表。
至此,迎春出生不过一日,大喜大悲遍历,精神极为委顿,不知不觉间在林之家的怀中睡去。
按理说,李氏丧事本只请了平素与李氏较亲厚的几家,毕竟李氏身份低微,又乃罪臣之女,大办丧事有违礼教。却不成想,有一对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迎春半睡半醒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大奶奶,您怎么说没便没了。您让二小姐可如何是好啊……”尾音拖得老长,不同于其他人悲痛哀婉的哭泣,丧嚎得十分明显。
迎春觉得声音十分耳熟,忍不住睁眼看去。不想不看还好,一看差点气得她吐血。
你当来人是谁,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不论尊卑上下一通乱嚎?
原来竟是孙绍祖和他母亲刘氏,不知从哪得了讯息,自行闯上门来。此时的刘氏不过三十余岁,模样生的也不差,只是既来奔丧却浓妆艳抹、满头珠翠实在不知所谓。
迎春自然没见过孙绍祖十来岁时模样,可是她伺候孙绍祖的母亲刘氏整整一年,对她那拿腔作势的语调、姿态再熟悉不过。
而且刘氏身后那个黑衣少年低垂着头,后脖颈处一块铜钱大小的黑记。迎春自上而下看去,格外明显,和孙绍祖脖后的一般无二。夫妻一载,迎春绝不会认错。
此刻,孙绍祖正像模像样地跪在李氏灵前,黄黄的小手不停抹着眼角,仿佛当真痛心疾首拭泪不及。
迎春不由恶心得想吐。她嫁入孙家也有一年,从没听说孙家和她母家有半分关系,更未曾听婆婆刘氏提起当初曾拜祭过她生母李氏。
如今孙绍祖和他娘亲这般做作,其用意可想而知。不过贾代善位高权重,自甘下贱,想借此攀亲,靠上贾府这棵大树罢了。当真是树大好乘凉,树倒猢狲散!
迎春不知,其实她前世的婆婆刘氏倒真和她生母李氏大有渊源,二人乃远房姐妹,更是闺中密友。起初迎春外祖父也曾是封疆大吏,孙家依着刘氏的关系没少巴结李家,刘氏和李氏更是亲如姐妹,无话不谈。
后来李家败落,李眉娘街头被卖。刘氏打跟前走过,全当没看见,别说买下眉娘,连口凉水都不愿送上。
加之,眉娘对她闺中戏作流传至外之事,一直深有疑虑。几经挫折,眉娘早已看透世态炎凉,彻底断了和刘氏的情分。入荣国府,嫁贾赦,种种遭遇,眉娘均未告知刘氏,更再不曾和孙家往来。
却不知孙绍祖母子从何得知李氏嫁入贾府并怎生糊弄过了贾府门房,直入内院,哭到灵前?
只是二人到底消息有误,弄错了李氏身份,称呼一个姨娘为大奶奶,一时灵堂上气氛甚为诡异。偏生这母子二人一无所觉,仍如跳梁小丑般号哭不休。
王夫人却似对这母子格外在意,见众人都不搭理他们。王夫人主动走过去,扶起刘氏,拉着孙绍祖的手,细细询问他二人是谁,和李氏是什么关系,事无巨细,热情周到。
迎春看着三人举动,粉拳紧握,双目圆睁,脸憋得通红。奈何她年龄太幼,实在不能口吐人言,否则非大骂出声不可。
而贾琏不过八岁幼童,跪了半日,腿脚早已麻木。偏生孙绍祖母子礼节粗疏,冒冒失失抢上前来,跪在他身边嚎哭不住,挤得贾琏存身不住。贾琏更是被刘氏假模假式的号丧刺得耳朵生疼,不由站起身,走到迎春身边站定。
李氏临终前,郑重将迎春交托给贾琏。贾琏虽还是个孩子,但在李氏教导下,行止有度,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故而,他一起身便站到迎春身边,一双桃花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迎春。
此刻迎春异常的模样便悉数落入贾琏眼中。贾琏不知迎春和孙绍祖母子的前仇旧恨,只当迎春也嫌二人聒噪,护妹之心大盛,眼珠一转,便心生一计。
贾琏抬手,招来他的贴身小厮观言,低头在其耳边小声嘀咕一阵。观言便捂着嘴偷笑,频频点头,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不一会儿,一个一身素服的小丫鬟捧着两盏热茶款款送至孙绍祖母子跟前。
所谓三岁看老。彼时,孙绍祖母亲刘氏正与王夫人对坐倾谈,孙绍祖站在母亲身后,遥遥看见一个还未留头的小丫鬟端着茶盏走来。一双鼠目盯着小丫鬟滴溜溜乱转,竟露出了一幅色中恶鬼模样。
贾琏对面看见,不由大摇其头,哪里来的乡巴佬,这等丢人!
王夫人却未注意,见小丫鬟奉茶,自然不以为意。刘氏却便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姿态,本就欠身坐着,赶紧站起身来,双手接过茶盏。本只想略抿一口,奈何适才一通号丧,用力过度,喉咙火辣辣的疼。刘氏再顾不上矜持,也不管热茶滚烫,埋头牛饮起来。
孙绍祖吃相更加难看,从小丫鬟手中接过茶盏时,还有意无意在丫鬟玉手上轻轻一捏。小丫鬟一团孩气,全未在意,行礼退下不提。
孙绍祖母子二人饮茶的样子落在一众贾府亲朋眼中,自然甚为鄙夷。哪里来得破落户,到别人家丧礼上丢人现眼。
不料,孙绍祖母子呼噜噜大半碗热茶倒入肚中,非但没有消停,却“娘呀——”一声不约而同跳将起来,满嘴茶水喷出老远,茶盏中剩余茶叶沫子洒了一身。如此还不罢休,二人一个劲儿抠着喉咙,干呕不住。
众人被他二人举动唬了一跳,所幸除王夫人外,众人所坐之处离二人尚远,不曾殃及池鱼。
贾琏虽是始作俑者,亦不曾想孙绍祖母子反应如此夸张,不由目瞪口呆。
变化陡生,迎春也是既惊又喜,心中悲愤冲淡不少。
贾母不明所以,抬头向王夫人处连连张望了好几眼。
王夫人面上无光,赶忙上前扶住刘氏道:“孙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突然不适?”
刘氏呕得面红耳赤,钗横发乱、满身茶渍,再听王夫人询问,自知出了大丑。明知贾府的茶水有问题,又咸又苦又辣又麻,喝下肚去真是五味杂陈、七情上脸,却不能明说。
一时进退两难,刘氏只得拉住一心想冲出去拿水漱口的孙绍祖,干笑道:“二奶奶见笑,妹妹一时口渴。国公府的茶叶又好,是我们母子日常喝不到的,便喝急了。不曾生病,只是呛住而已。”
也是缘分,王夫人素喜别人做小伏低外加称赞荣国府有权有势,刘氏不要老脸的言语恰说到了王夫人心坎里。王夫人见孙绍祖母子模样实在狼狈,便吩咐下人带他二人下去梳洗更衣。
贾琏回头瞅见迎春小脸上似有若无一个微笑,受了鼓舞,向观言一点头。观言便主动上前拉着一个丫鬟带二人到后面梳洗。
孙绍祖母子不知,此去正是他们孙家厄运的开端。
作者有话要说: 孙绍祖母子的厄运就要开始了,
小天使们搬好板凳围观啊!
撒花求收藏、评论!
大家一起来吐槽呀!
第6章
约莫一炷香工夫,孙绍祖母子便装饰一新,神采飞扬地回到待客厅中,直奔王夫人而去。
王夫人却正在招待贾府的一个远亲杨氏。杨氏因丈夫早亡,儿子不争气,媳妇怀有身孕,家中却无米下锅,无奈求到贾府想给儿子谋个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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