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吓了一跳,扑上去握她的嘴,“好主子,您这满嘴里胡吣什么呐?抗什么争?您要跟谁抗争?下旨赐婚的是万岁爷,您还能抗旨不成?”她连连摆手,脸儿吓得煞白,“您别是琢磨歪了吧,容主子可不能让您遭这罪。”
和孝一挣,越发来了精神,坐得笔直:“这叫遭罪?我要真嫁了丰绅殷德,那才叫真要遭一辈子的罪呢!皇阿玛要真心疼我,才不能让我遭这罪。”越想越对路,忽而忆起前儿他进粽子的事儿来,兴奋地差点儿没跳起来,“你别说,这眼巴前儿还真有个由头,能让皇阿玛治他和珅的罪。”
“什么由头?”
“他和珅收受贿赂,企图染指官员任用,这浙江巡抚上赶着送粽子巴结他,不就是个现成儿的物证吗!这样的贪官儿,也配当我大清堂堂公主的公公吗?”官场上的事儿,她实在不通,想事情也简单得很,只觉得自己替皇阿玛查出了个大案,且不说论功行赏,再逼着她下嫁,那是绝无可能的。
和孝打定了主意,后儿送走了容娘娘,就去找皇阿玛说这事儿。她躺下裹紧了被子,盘算着后日的说辞,心满意足地睡去。
***
“……荒唐!”
和孝跪在养心殿的暖阁里,脚边散落着她昨儿晚上熬夜攒的“奏折”,耳边嗡嗡响着她皇阿玛的怒斥:“当真是朕把你宠坏了,如今竟还敢写起奏表来了?你要参谁?那是你未来的公家,是你未来的额驸!”
和孝望着皇帝爷盛怒的脸,半分都不怵,直着嗓子也嚷嚷:“皇阿玛错了,贤者说得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和珅还没成我公公呢,现在就敢贪赃枉法,怎么还就不能参奏了?儿臣见微知著,想替皇阿玛分忧,怎么还就说是被宠坏了?”
皇帝爷气得连连指她:“你这是替朕分忧?容妃才去,朕悲痛不已。你要是当真为着朕,就该体贴圣意,曲意安慰,而不是似这般胡闹,以后宫之姿妄图朝政!”
后宫不得干政,公主更没这资格。前朝九子夺嫡的场面还余波未消,就连阿哥们也不敢随意置喙朝政。万岁爷忌讳这个。想来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了,她知道自己哪怕再捉住和珅什么错处儿,万岁爷也不过一笑了之。
好在还有另一条路。不提容妃,她倒差点儿没想起来,这下子向前膝行几步:“皇阿玛纵然不疼儿臣,想必是疼容娘娘的罢。容娘娘临去之前,在圆明园对儿臣说的那几句话,皇阿玛难道没听见?这还想把儿臣嫁给丰绅殷德吗?”
她转圜得倒快,皇帝爷却是一愣,回想了半晌,蹙眉道:“这跟容妃有什么干系?”
和孝冷笑两声,挺直了腰板儿大声道:“容娘娘对儿臣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那是在劝儿臣,不要轻易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趁着年轻,要多顺着自己的心意,免得等老了后悔。”
皇帝爷气极反笑:“你倒是会借题发挥了,依朕看,容妃那是在劝你别浪费青春,麻利儿嫁了,好儿多着呢!”
和孝想不到皇上还能有另一层解释,而那解释似乎倒也说得通,只是那情感上理不回来:“好儿多着呢?好儿在哪儿呢?只怕只有对皇阿玛您的好处,儿臣却是要遭一辈子的罪!”
皇帝爷气得拍案:“放肆!越说越没谱儿了,阿玛还能害你不成?你现在是无法无天,嘴里连个把门儿的都没有。朕就不明白了,丰绅殷德这孩子你哪点看不上?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华有才华,最重要的是他顶顶疼你敬你爱你,朕瞧他是想着法儿的哄你高兴,你呢,是见着他就挤兑,半分脸面也不给他,难为他还不急眼。这样好性儿的爷们儿,你哪儿找去?”
和孝急得红了眼睛,泪珠子噼啪往下掉,声儿里也带着哽咽:“他还敢急眼?呸,他也配!皇阿玛您是皇上,您见惯了人阿谀奉承,后宫里的娘娘们哪个不是捧着您,顺着您,可有意思吗?那就是爱吗?”她不管不顾,一股脑儿的什么好听的不好听的、荤的素的全往外秃噜,“儿臣不要像皇阿玛这样过活儿。儿臣要的是一个能与儿臣从人格儿上相当的驸马爷,不求他是什么名门之后,哪怕是个街边的贩夫走卒,只要能让儿臣心服口服地崇拜喜爱,才能甘愿下嫁。丰绅殷德表面上是这般奉承顺从,那还不是看在儿臣是公主的份儿上,这样的虚假情谊,有什么意思!”
皇帝爷见多识广,什么样的歪理邪说没听过,但亲闺女这样不知廉耻、枉顾人伦的一番话,也让他呆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噎了半晌,气得满面通红。
一旁的首领太监李玉见了不好,忙上前劝道:“十公主诶,咱可不兴说这些犯上的话儿来气万岁爷。您想想,您是公主,全天下的男人,除了万岁爷和几位阿哥,哪个不得这样奉承您呀?您想找的那种爷们儿呀,那压根儿就不存在——除非您不当这公主啦!可话儿说回来了,您要真不是公主了,这万岁爷还能给您在这儿好声儿说哒吗?早打发宗人府啦!”这老油儿皮太了解这父女俩的脾气了,抬起杠来话儿赶话儿,只怕要下不来台,赶忙过来和稀泥,“您这是想着要嫁人了,舍不得万岁爷,这才说的这些气话儿不是?您安安心,公主府就建在后海子边儿上,万岁爷还把圆明园边儿上的淑春园给了您,这横竖不过几步路的事儿,您想万岁爷了,这随时都能见着呀!”
皇帝爷这也是回过神儿来了,大手一挥,说一不二:“得了,这事儿打你八岁那年就定了,就是你不当这公主了,朕也还是你阿玛。民间娶嫁尚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瞧丰绅殷德这小子不错,这事儿没得商量,你回去好好儿待嫁就是。时候礼部都选好了,明年秋天,朕就给你们办大婚。”
和孝听了如晴天霹雳,只觉得天要塌,呆愣了半晌,确定了这事儿再无转圜的余地,于是一骨碌爬起来,抹一把泪冲了出去。
皇帝爷虽然生气,但到底心疼闺女,忙叫李玉:“你去,去看着她,别让再整那幺蛾子。”李玉“嗻”了一声儿,连忙跟着跑出去,吩咐太监跟着。
和孝一路跑回翊坤宫,谁也不理,一溜烟儿钻进自己房里,嚷嚷起来:“玲珑,玲珑——”
玲珑听见一路小跑进来,“主子,怎么的?”
“去,给我找条白绫来。”和孝忙着搬凳子,对着一根横梁摆上,“我不使点儿狠招儿,皇阿玛不肯松口!”
玲珑吓得忙按住她:“主子——主子!有话儿好说,您这一脖子吊上去,奴才就没活路啦!”
和孝说你放心吧,“我又不傻,又不真死。过会儿我踢了凳子,你麻利儿地出去喊人,皇阿玛看我宁死不嫁,想来也就不敢逼我了。”她见玲珑吓傻了,也不指望她了,自己搜罗一圈儿,扯着被单子撕了一条白绫。踩着凳子挂上,头伸进圈儿里,不忘低头嘱咐道:“你靠边儿点儿,仔细我踢着你。凳子一倒,你就喊人,听明白了没?”
玲珑骇得泪流满面,浑身发抖,上前抓紧了凳子不放手,“主子,您心疼心疼奴才吧,您这一脖子要有个什么闪失,或是真吊死了,奴才满门抄斩都不够万岁爷解气的呀!——您下来,您下来咱再想别的法子。”
和孝听她哭得脑仁儿疼,不耐烦地扭了扭,想让她松开手,哪想得花盆底儿踩在上了清漆的凳面儿上滑极了,脚下一歪,一下子踢中了玲珑的太阳穴。玲珑眼儿一翻,带着圆凳儿倒在地上。可怜和孝吊在空中无处借力,手脚乱抓一通,终于没了动静。
☆、恨无常
昏迷的人就像溺水,拼命地想往上爬,一蹬一蹬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露出水面。
和孝眼珠子转了转,猛然睁开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如同死而复生。
“姑娘醒了!”耳边有小丫头子的声音,她们在奔走相告,“快去回老太太、太太,姑娘醒了。”
头痛欲裂,和孝抬手扶额,嘴里头干涸地像龟裂的土地,床单撕成的白绫缠在脖颈间的痛感还挥之不去。“玲珑,”她觉得喉咙哑痛,“吃茶。”蠢笨丫头,连个凳子都扶不好,等她缓过神儿来,必得好生罚她一顿。
有人扶她半抬起了头,茶碗凑过来,甘甜的茶水灌进去,像是仙境里的甘露——但好像有什么不对劲——这不是她素日里常吃的茶,扶她的人也不是玲珑。
和孝抬头一瞅,那丫头也正眨巴着大眼睛关切地瞅着她——一对如意双鬟髻,不过是个刚留头的小丫头,身上穿着对襟夹袄。她一下子坐直了,嘴里头连珠炮似的发问:“你哪个宫的?谁让你来伺候我的?玲珑呢?”
那丫头被问得发懵,一脸泫然欲泣:“姑娘怎么了?可别吓我们。”
姑娘?反了天了!和孝怒从心起,她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谁见了她不得恭恭敬敬道一声“公主殿下”,如今连个小丫头都敢叫她姑娘了。什么意思?是这新来的宫女不懂规矩?还是她那挟自己以令皇阿玛的把戏是当真惹怒了天子,一怒之下把她贬为庶人了?
没等回过神儿来,只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有人哭着在喊“心肝儿肉”地往此处过来。帘子被一把打起来,进来一位满身绫罗苍颜白发的老人家,后头跟着个妇人,见着她便哭着上前一把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