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孝冷眼看着他,瓷白的面孔在花影下显得隐秘,看不出喜怒。丰绅殷德紧蹙着眉,偷眼看她,这样如潋滟秋水般艳光四射的女子,又是这般高贵无二的身份,他只有仰望俯首帖耳的份儿。
其实丰绅殷德长得很不错,眉目疏阔,五官清俊,是个朗朗少年男儿。但他过于想要讨好,姿态总是卑微,和孝看来,便是唯唯诺诺挺不起腰板儿来,简直和宫里的太监似的,心底里先存了一份蔑视,再怎么样也喜欢不起来。
他就差跪地赌咒了,她才发话放过他:“罢了,想是不懂事儿的宫人整的幺蛾子,我已叫人打发了。”
打发了,这话有多重含义。可说是给打发走了,去了辛者库等处服杂役,也可说是弄死了,叫再不出现在主子眼里头。丰绅殷德一哆嗦,不知道和孝是怎么打发了人,但可以知道的是,和孝早明白不是他的过错,前头几句话,不过是想看他惊慌失措的笑话罢了。
和孝才不管他有什么想法,叫人摆好纸笔,便在轩下支起画架来预备作画。
丰绅殷德不敢有二话,公主作画,愿让他陪在一边儿,已是天大的脸子。一会儿帮她研墨,一会儿给她倒茶,体贴周到无微不至。
和孝不理他,噌噌几笔勾勒出枝干曲折,朱砂色润开点在其中,嫩黄的细蕊含羞微露,不一会儿便画成,坐下捧着茶杯休息,这才愿意与他说两句话。
“听闻坊间如今时兴起女子骑射来着,是真的吗?”也不看他,她捧着茶杯坐在圈椅里,氤氲间她的眉目多了些柔和的美。
公主难得与他说些闲话,丰绅殷德忙道:“是,如今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愿意效仿公主,不再似从前那般拘谨。公主是她们的榜样呢。”
和孝惊奇道:“那些大户人家的老顽固们竟也愿意?”
他解释道:“原谈不上愿不愿意,只是公主的盛名流传坊间,青年儿郎们莫不向往,是以女孩子们也渐渐时兴起来,大抵会骑射的姑娘更好许人家儿吧。”
她本喜欢民间的烟火气息,听闻自己成了许人家儿的标杆儿,也不恼,只笑道:“宫里的风向原本就会带动民间,想不到我一人儿,倒引得大家闺秀们不安分起来。想来那些大人们心里头恨我。”
他说不能够,“都巴望着像公主一样得盛宠呢。”她喜欢听民间轶事,他又想起一事来,“说起来,近来坊间流传着一本话本,也极受人追捧,连万岁爷都瞧过。”
和孝来了兴致:“万岁爷都瞧过?什么话本?”
“书是本朝著成的,新鲜得很呢。故事因一块落入凡间的石头而起,书便名唤《石头记》。”丰绅殷德轻声给她讲,“却说当朝的四大家族,贾史王薛……”
他说得细致,什么神瑛侍者、什么仙草、什么大观园、什么元妃省亲。和孝却打小儿不爱这些胭脂水墨的故事,听了一半,觉得不耐烦,便问:“听上去倒像是前朝的事儿。”
丰绅殷德也不恼,便道:“书里头没写明是哪个朝代,也无从考证了。公主想瞧,臣回去寻一本来,明儿托人给送进来就是。”
“悲剧喜剧?”
“书没写完,作者便作古了,甚是可惜。但根据书中判词来看,确是悲剧无疑,只怕贾府都要一败涂地呢。”
和孝最不喜看这类故事,忙摆手:“罢了罢了,我这日子已够苦的了,哪还需要什么故事来添几分酸楚?不看也罢。”
她的日子哪里苦了?天潢贵胄,尊贵无匹,莫不是因为要嫁给不喜欢的男子所以才苦吗?她这话一说出口,两个人都沉默了,想来丰绅殷德心底里门儿清,和孝压根儿不愿意嫁给他。
“这五芳斋的粽子是嘉兴一绝呀,”她思索了一下,这样尴尬确是有失体统,这才想起粽子来,叫人给拿来,“大人从哪儿得来的?宫里的御膳房都不如五芳斋的好吃。从前我随皇阿玛下江南吃过一回,可再吃不着了。”
丰绅殷德说不忙,“早给公主蒸熟了,现温着呢,拆开一个尝尝吧。”说着叫人端上来,果然一个盆大的食盒,里头垫着汤婆子,拿出来的粽子温嘟嘟的正好。“这是浙江巡抚琅珜让人五百里加急送来的,知道公主好这口儿,特来孝敬的。”
和孝举筷尝了一口,鲜咸软糯,肥而不腻,正是这个味道,听见后话却沉脸摔了筷子:“五百里加急?好个浙江巡抚,往年八月里赈灾的折子没见送得这么快!一骑红尘妃子笑,当我是谁?杨玉环不成?你还想当唐明皇了?”
丰绅殷德暗叫歇菜,这回马屁没拍好,直接怼上了马腿,依着这位公主祖宗的例,这位浙江巡抚只怕乌纱帽不保。这琅珜想着法子搭上了和珅,就想着能讨个巧儿调入京中来,这下子弄巧成拙,直接没辙了。
一脑门子的冷汗直冒,正想着该怎么回圜过去,却听得有宫人快步过来,急匆匆往和孝身边儿一跪,说话带着哭腔儿:“十公主,咱容妃娘娘怕要不好了,直着嗓子喊您,您快去瞧瞧吧,晚了就见不上啦!”
☆、折花令
打从圆明园回来,和孝就没再露过半个笑脸儿。容妃哽着半口气儿,擎等着和孝来了,嘱咐完了才肯咽,那留下的话儿分量想必不清。
玲珑不敢问呐,拿眼睛只觑着炕上拥被而坐的和孝,“主子,孝服都备上了。可按理儿,您不是亲生女儿,用不着披麻戴孝……”
和孝长眉一轩,凤目一瞪:“满宫里的人儿,容娘娘只和我一人儿亲近些,她没得子女,我不给她披麻戴孝,还擎等着腌臜太监给她送终不成?”她不知道,自己这吹胡子瞪眼的样儿,真跟她皇阿玛生气时一模一样。加之她有着天然的烈火脾气,宫里人都说,纵惹恼了万岁爷,也不能惹恼了十公主。
玲珑吓得一缩脖儿,却仍尽着自己的本分劝她:“您这话当然也没错儿。可万岁爷纵然不说什么,惇主子那儿就怕过不去呀。您瞧,惇主子是您正经的亲额娘,她还康健着,您好不央儿给容主子的披麻戴孝去了,这惇主子还不得气坏了。”
和孝一挥手,“额娘那儿,我自有话回她的。你只告诉我,皇阿玛把容娘娘的金棺运出去没有?”
玲珑说运出去了,“就搁畅春园西头的花园里,说是容主子从前最爱在那儿,还吩咐了内务府让把宝月楼里容主子的爱物儿都收着,拣好的陪葬,剩下的分给各宫,留着做个念想儿。”和孝嗯了一声,玲珑试探又问:“这么晚了,主子别是现在要去吧?宫门都下钥了。”
和孝说不急,“你明儿一早打发人去守着,后儿正午我过去,皇阿玛吩咐了八哥送棺,我也一道儿跟着。”夜色晚了,她灯下暖融融的,照着她卸了晚妆的脸颊黄黄的,“我这两天一直琢磨,容娘娘最后跟我说的那几句话儿是怎么个意思。”
四月里的夜风仍有些凉,玲珑低头给她把被窝掖好,听见这话来了精神,一出溜坐在脚踏子上,仰着头问她:“容主子说什么了?”开了这个头儿,后头就容易了。公主自打回来以后,成了没嘴的葫芦,问她什么也不肯说,可急坏了翊坤宫的上下一众人。她现在想聊,玲珑可逮着机会让她说开了,再这么憋下去,人也要憋坏了。
和孝揣着手,仰头想了想,缓缓道:“容娘娘劝我一句话: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玲珑嘴里叨咕两遍,没懂,“是汉人的句子吗?是说喝酒的事儿?”
和孝说不是,“是唐朝李白的诗,说的虽是酒,意思却深远了。”她素来喜欢汉人的诗词,从前读唐诗宋词,后来也背皇阿玛的御诗。其实满宫里因为皇上爱诗,各宫嫔妃为了讨他喜欢,没有不会个一两句的。容妃是维族人,竟也知道这两句,和孝觉得挺新鲜。“这李白是一混不吝的主儿,最是豪放不羁的人。他这话的意思呀,是说人生在世,能放纵尽欢的时候,就要尽情地享受,别等到岁月蹉跎才后悔。”
玲珑似懂非懂,“那容主子和您说这个是怎么个意思?她是劝您还能再放纵点儿?”好家伙,十公主是天之骄女,万岁爷那么些个阿哥公主,每一个能比她更得宠,更没一个比她更自由骄纵。这要是再放纵些,那不得反了天了。
和孝执着个玉搔头,正往头上挠痒痒,听见这话气得敲她,“蠢材!跟着我这么些年,怎么一点儿提溜不起来!容娘娘这话,可不是要劝我不能嫁给丰绅殷德吗!”
玲珑恍然大悟,“可公主不想嫁给钮祜禄侍卫,这是早先就说过的,怎么容主子从前不劝,临到了了赶着劝这么一句?”
“人之将死,万事都看剔透了,说白了这人活一世,不就为个痛快么。”和孝越想越觉得容妃的话在理儿,“那不然你说,我这眼巴前儿还有什么不足的?不就是个丰绅殷德成天价戳在那儿膈应我吗?容娘娘年轻的时候为了部族的利益,嫁给了我皇阿玛,后来估摸着也憋屈得紧,否则怎么一辈子都不肯给皇阿玛生孩子呢?想来是她临死前看得透,不愿让我也走了她的老路子,才劝我要奋起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