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黄公公人,夏守忠心里就有了数儿,没骨头一样从炕上挪了挪,勉强算是坐起了身,抬手招待了一句:“才泡的闻林茶,陛下昨儿赐下来的,你也尝尝。”
夏黄二人中,夏守忠本就高了一辈儿,在杨垣身边伺候的最久、情分最深、也最有体面,是揽月轩出身的大太监们的头儿,他能这样说,已经算是十分好客了。
即便如今也算是飞黄腾达了,黄公公依旧丝毫不敢在夏守忠面前拿大。他仍守着后辈的礼节,规矩在椅子上坐了,细细品了一口茶,立时赞不绝口。
闻林茶自前朝起就是宫中贡品,至今已有二百余载,这宫城内上至陛下和老圣人,下至得脸的奴婢,都长了条善品此茶的好舌头。夏守忠这茶不过中等,算不得什么佳品,可这宫里一向对人不对物,夏总管的茶,自然便是上上等,黄公公夸奖的也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
见黄小子还是这么上道,夏守忠脸上的笑意也更浓了些,细着嗓子慢条斯理问道:“你这时候过来,那头谁盯着?如今多少事儿还没个决断,你这一撒手,那群猴儿还不翻了天去?御前这儿,不是还有我呢。若实在得闲,去城外瞧一眼咱们老祖宗,圣上都记你的好。”
已经告老的王德力并无亲生儿女,这些徒子徒孙们便为他老人家在宫外置办了田庄,奉他做了老太爷,杨垣那边儿也是过了明路的。谁若是能在王德力那里得一句好,回头杨垣自然也高看一眼,这是御前伺候都得不着的体面。
黄公公晓得这话里头的提点之意,赔了个笑脸试探问道:“叔叔的意思,侄儿都懂得。有侄儿盯着,谁敢造次?只是先前叔叔吩咐下来的事儿,侄儿这里总有人递话,昨儿有消息说那家人眼瞅着就要去贾侍郎府上,这……”
抹去金陵薛家内务府皇商的名号,撤了他们家的大半差事给别家,都是夏守忠亲自拍板定的,也不知道一向送礼塞银子最是大方的薛家是怎么得罪了这位祖宗,以致大家钱收了不少,事儿却不好办,索性都装了糊涂。
黄公公也是内廷里长大的,如何会将区区一个薛家放在眼里,可牵扯到贾侍郎,这事儿便不一样了。贾琏贾侍郎的轻重,御前出身的太监们即便许多事儿摸不到底,却也都掂量清楚了。这位主儿十有八九是同他们一样从龙的老人,轻易不能得罪。黄公公不怕别的,就担心贾侍郎回头要给自己亲戚出头。到时候夏守忠袖着手站干岸,他可就不好了局了。
早就猜着是为这事儿,夏守忠嗤笑一声,心里也不无得意。金陵那边的消息,贾琏手下一早就想法子递了进来,可没这帮兔崽子的份儿。薛家那帮不长眼的竟然太岁头上动土,贾琏不踩一脚都对得起良心了,哪里还会管他们死活。
心里舒坦了,夏守忠也就再好心指点了他一句:“安鸾宫那儿,可是嫡亲的表姊妹,如何了?那薛家算贾侍郎哪门子的亲戚?分着房呢。林尚书家里的,才是贾侍郎嫡亲的表弟,等那位长大了,你再殷勤都不算晚。”
安鸾宫正是淑妃王熙凤与其女三公主阿圆的寝宫,现在还住着个半主半仆的贾元春。宫里都说那贾女官命里着实没福,淑妃娘娘那般爱护她,她却连正月都没出就因为冲撞了御驾羞愧病倒,几个月没见着人了。
一听这对姊妹情深的例子,黄公公就明白了夏守忠的意思,再加上荣国府两房不甚和睦的消息传了多少年了,他也就明白这回自己是叫人拿谎话唬住了,不免阴冷一笑,面儿上乖顺的再三谢过夏守忠。
顶替薛家差事的正是夏守忠前几年才找着的亲侄儿,夏家的孤种独苗。夏守忠对外捂的死紧,也是怕自己误了侄儿的前程。这会儿薛家竟然还往上头凑,夏守忠心里也起了些阴毒念头,只是怕日后败露了惹杨垣厌弃,才迟迟拿不定主意,也就顺着黄公公的话打哈哈。
黄公公正要告辞,外头夏守忠新收的干儿子突然猫着腰一溜烟跑到了屋门口,细声细气的喊道:“贾侍郎来了,眼瞅着就要进大门了,让儿子进来服侍您老人家穿鞋吧。”
夏守忠平时片刻都不肯离了杨垣身边,这一回也是凑巧才与黄公公说了这许久。他出来原本就是受命等候贾琏,以便人一到就引进殿里说话。
既然正主快到了,夏守忠万没有让人等着的道理,一个翻身就利落的从炕上起身,都不用他干儿子进来伺候,就妥当的收拾好了衣冠鞋袜。随手与黄公公打了个招呼,他便自出门到大门外迎贾琏去了。
因着忠顺王府修葺一事,总揽其间营造工事的贾琏这几个月得了不少面圣的机会,宫内外许多人都晓得陛下很是欣赏贾侍郎,三不五时就要将人唤至清思殿里垂问一二,每每还都是御前的夏太监亲亲迎出来,以贾琏的品级,可以称得上是皇恩浩荡了。
今儿一见夏守忠又是大步往前赶,值守的侍卫就互相挤眉弄眼,暗中打赌来人是不是贾侍郎。后头果见一身四品文官常服的贾琏面容端肃的径直进了殿门,赌赢了人的下值后便又多一顿好酒喝。
杨垣用膳前还与上皇在含章宫中争执了一番,心里腻味的很,殿里伺候的宫女内侍也都被他撵了出去。好不容易等着了贾琏,他见面就是好一顿埋怨:“幸亏给了你这么个差事,你还能记着进来陪我说说话,不然我看你每天下值恨不能干脆带着妹妹住到林尚书府上,心里哪儿还有个轻重缓急,什么大事都耽搁了。你这德性,我是万万不能让皇后给你个媳妇的,定是个英雄气短的货色!”
许是被上皇和一干三心二意的老臣扰的心烦气躁,杨垣这一二年单独召心腹臣子说话时明显唠叨了不少,加上不少人都到了外放为一地长官的关键时刻,最近留在京里又能放心说话的只剩了一个贾琏,杨垣的话不免就更多了些。
贾琏已是习以为常,轻咳一声后一板一眼跪下行礼告罪,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便是最严苛的礼部官员在场也绝对挑不出一丝毛病。
该走的礼数都做完了,贾琏才轻轻一挽袖子,一面从袖袋里摸出个蜜蜡丸子奉到杨垣手上,一面浅笑着回道:“臣在外头桩桩件件哪样不想着回禀陛下?您心里不痛快,自有公主皇子承欢膝下,娘娘们温柔解语,臣不过在先生家里偷一时清闲,竟也值得您惦念,倒真是臣的罪过了。”
杨垣随手将蜜蜡丸子捏碎,眯着眼将里头藏着的布条取出来细细瞧了一遍,又面不改色的将布条塞在熏炉里燃尽了,才白了贾琏一眼嗤道:“不知道多为我分忧,啃几块硬骨头下来,见天儿的就知道欺负小表弟。我就没有表弟能欺负了?也就是你先生不慈,不护着自个儿儿子,不然一天三顿手板子抽你。”
贾琏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笑意,随口就说起自己与林海一家,特别是年幼的林樟相处的趣事,仿佛在杨垣问话时轻轻点了一下头只是事有巧合,并无半分深意。
只有状似闲聊家事,叫父母亲人扰的有些心绪不宁的君臣二人心里清楚,有些事儿他们筹谋了这么多年,终于到了真正动手的时候。
第86章 做客
算上废太子在内, 上皇还在位时,前后有三位已经成年的皇子意图谋反或宫变, 真论起来这在历朝历代都算得上是骇人听闻的丑事,不过是顾忌着天家颜面,史官们并不敢秉笔直书而已。
即便明面上都说上皇与圣上父慈子孝,天家乃人伦典范,其实各人心中都是清楚明白, 当年上皇禅位乃是无奈之举。
八王爷谋反之时买通了上皇曾经颇为依赖的一个大太监,趁人不备在上皇的饮食里下了药,以至于上皇当时险死还生,差点直接下去见了列祖列宗。后来八王爷被活捉, 上皇也在太医的拼死救治下捡回了一条命, 身子骨却是彻底败坏了,连太医院院判也不敢妄言他还有多少寿数。也正是因为自认撑不了多久,上皇才撑着一口气, 将不孝的畜生圈禁之后, 立了成年皇子里瞧着最为孝顺恭谨的杨垣为帝。
谁知宫里连装殓要用的一应物件都备齐了,退位后避居含章宫的上皇身子骨却一日比一日强健, 听说已经有太医断言上皇的圣寿还长着呢, 说不得都能抱上皇曾孙。需知杨垣长子今年才八岁, 这几乎是明着说上皇再活十年八年不在话下。
既如此,上皇也是一辈子乾纲独断的人, 哪里还能安心在宫里颐养天年, 冷眼看着杨垣治理八方?且他虽不算雄才大略, 忠心的臣子奴才也是不少,其中许多人要么怕一朝天子一朝臣,要么怕遭了新君清算,总免不了在他面前撺掇一二。
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杨垣既然已经坐在了这天下之主的位子上,自然也不会任人压在头上,明里暗里,含章宫与清思殿两处几成水火之势。起初自然是前朝后宫经营了数十年的上皇一派占尽上风,杨垣也不得一退再退,暂时韬光养晦、避其锋芒,以保帝位。随着杨垣登基日久,手中权柄益重,情势早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
如今可说四海安定,各地驻守的官兵都渐渐没有了异动,朝中上皇布置的人手也渐渐老迈或是转向杨垣一系。别说上皇再没有那份本事号令百官禁卫,如当初他自以为的那样随便废立国君,便是一直存有二意的忠顺王爷,在大义名分的压制下也只敢使些魑魅手段恶心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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