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直到府尹大人的师爷跟兵丁一起上门投了拜帖,薛家才晓得前几日上门的两位恩人竟然是朝廷缉拿的犯人,如今逃出大牢杳无音讯,赵府尹便派了人来询问一二。
原来,薛宝钗幼时身上总觉燥热,夜里也因此常常辗转难眠、咳嗽不止,幸得一云游至此的癞头和尚指点,白送了他们家一味海上方儿,后来按着方子制了药,在病发时服下,才算压制住了。
当年薛老爷为了给爱女治病,已经将江南一带有数的名医都延请了一遍,又出高价求民间偏方,是许了大愿的。偏那癞头和尚形容惫懒、衣衫破烂,纵不求一文献了方子,也没什么人当一回事,还是薛老爷爱女心切,姑且让人一试,一年后备齐了方子上的东西做了一坛子丸药,薛宝钗一用方知灵验。
薛老爷恍然大悟,晓得这是遇上了不露相的世外高人,也曾命手下的掌柜伙计们初初留心,可惜一无所获,便每每在一双儿女们面前提及此事,盼着他二人能再有此等机缘,与高人交好一二,也好护佑薛家。
因此当前几日癞头和尚与一跛足道人一同在薛家外头出现时,恰巧在门房上吃茶的大管事一眼就看见了这两位神仙,为了请二人进府险些连鞋都跑丢了一只,点头哈腰的将人请进了府,里头得着信儿的薛王氏则亲自去给薛蟠整理了仪容,把他哄到前头去陪客。
即便这二人一味装疯卖傻,半点儿东西都没留下不说,还净说些歪话编排于他,薛蟠想着花园子里埋着的那一坛子丸药,到底还是压着脾气小心的招待了二人一回,干坐着瞧他们风卷残云吞下了府里精心准备的素斋,而后不知何时就没了踪影。
当时薛王氏还百般埋怨了儿子一场,怨他能让两位神仙在眼皮子底下没了影儿,也不知有没有结上仙缘,弄得薛蟠也一肚子牢骚,要不是薛宝钗稳重体贴,劝住了他们,说不得母子两个就要闹一场别扭。
结果那一僧一道竟然是犯过事儿的,还把衙役招来了府里,薛王氏顿觉后怕难堪之余,薛蟠倒是又抖了起来,不说安慰惊惶难安的母亲,反而拿话扎人的心:“我就瞧着那两个人不对劲,疯疯癫癫的,说不得给妹妹的方子都是从何处抢来的,妈还让我招待。这会儿倒好,你们说的我耳朵都起了茧子,让我别招赵大人的眼,结果赵大人却被那两人招了来!大活人凭空没了,咱们敢说,人家也未必敢信呢。”
薛蟠在家里拘束了这么些日子,正是浑身的不自在,偏又出了这么档子晦气事。他心里一恼,也没想清楚就直接把话说出了口,气得薛王氏人都怔住了。
还是薛宝钗懂事孝顺,见薛王氏惊惧恼怒之下面色着实不好看,连忙帮着出声斥道:“妈都是为了哪个?你竟还来招她!你若容不下妈与我,我便奉着妈到庄子上去,留你一个在家里,你可就畅快了?”
薛蟠对妹妹宝钗一向是又疼爱又信服,这回宝钗突然沉下脸,薛蟠的气焰就不自觉的消了下去。他讪笑着摸了摸衣袖,虽说没有向薛王氏赔罪,到底是不再说叫人心寒的话了。
薛宝钗明白自己哥哥天生就是憨直的脾性,有口无心,也不与他多理论,给薛王氏奉了盏茶,就挨着她柔声安慰道:“妈别与哥哥计较,他也是被人激出来的火气,一时气昏了头胡沁呢。再者那僧道能从牢里走脱,可见果然是有古怪本事的,咱们家又哪里来的本事困得住?自然是他们想走便走了。若是赵大人不信,非要借此与咱们为难,舅舅姨爹他们也必是不应的。”
薛宝钗早慧又善察人心,稍一琢磨就明白了薛王氏心中忧惧之事,劝解起来自然也是有的放矢,一下子就说到了薛王氏心坎儿里,令她的脸色和缓了不少。
可惜纵然赵府尹不能真将他们一家如何,那一僧一道却始终是薛王氏心头的一根刺。那二人神通广大,却又不知为何施恩于他们。若说他们无欲无求,薛王氏心里是断然不肯信的,她只怕此二人所求甚大,甚至危及她的一双儿女,危及薛家家业。只要一想到有人在暗中惦记着他们一家,她就觉得心都叫人扯住了。
深深吸了口气,薛王氏攥住了薛宝钗的手,又招手让一旁呆呆立着的薛蟠过来,神色郑重的说道:“我先前与你们姨妈已经说定了,要带着你们上京城去,一来看看能不能走走门路把咱们为宫中采买的差事拿回来,二来也免得让那些宵小小瞧了咱们孤儿寡母。如今既然出了这样的事儿,咱们便尽早动身,也免得横生枝节。我就不信了,天子脚下还能有人弄鬼。”
薛王氏未嫁前就听说京郊有几处寺庙道观灵验的很,宫中妃嫔也多有供奉,她就不信那么多能人异士还压不住妖僧妖道,眼睁睁瞧着他们作业。
薛宝钗乖巧应声,还顺口就帮着细细盘点起上京的准备来,薛蟠却是垮了脸,不满的嚷嚷起来:“不过是去京里办事,哪里用得着妈和妹妹过去?白累坏了。我带着管事们去也就是了,有舅舅姨爹照应着,谁敢欺我?至于那和尚道士的,上回不过是待他们客气,才让他们装神弄鬼的。从今儿起小厮长随都分着在二门外头巡视,我就不信他们还进的来。”
京中诸多繁华风流去处薛蟠都是神往已久,只恨家里盯得紧,使他至今不得一见,好不容易等到薛王氏松了口放他出去,又哪里肯再带着母亲妹妹四处辖制他。
薛王氏在这种事情上却万万不会纵了他,当即板下脸呵斥道:“浑说!这事儿我已经拿了章程,你再闹也没得商量!成天闲着淘气,吵得我头疼,快离了我这儿吧!”
薛蟠虽是个没心肝的,到底对薛王氏还算孝顺,闻言也就讪讪退了下去,自回他在前头的院子发作散闷去了。
撵走了不成器的儿子,薛王氏才是真个儿有些头疼起来,疲惫的靠在了引枕上,一旁的小丫头四喜忙轻手轻脚挪到旁边为她揉捏穴位。
见薛王氏如此神伤,薛宝钗想了想还是将心中的担忧按下不表,坐到薛王氏身侧慢慢拿美人拳给她捶起了肩膀。等薛王氏面上气色好了些,薛宝钗才轻声道:“妈妈也莫要太过忧心,如今府尹大人既然着人上了门,那僧道自有神通,近些日子必不会再来,等风声过了,咱们也早就到了京城,再不怕这些魑魅魍魉的。”
薛王氏正闭目想着早逝的亡夫,怨怪他狠心丢下这一家子孤儿寡母任人欺凌,闻声只觉心中无比熨帖,急忙起身将女儿揽进怀里:“我的儿,是娘耽搁了你了。你小孩儿家家,原该憨吃憨玩,竟也要陪着我操这份心。若是你托生个男儿身,我便是立时闭了眼也没什么可挂心的了。”
这样的话薛宝钗从记事起就不知从父母口中听过多少回,此时也不过拿帕子点了点唇角,含笑道:“我虽是个女孩儿,不能像哥哥那样支应门户,总算还能帮着妈打理打理家务,免得让哥哥受家事烦扰。”
薛宝钗行事举止这样端庄大方,薛王氏心中的念头也就更甚。她忽而叹了口气,拍了拍薛宝钗的手:“我的儿,你也这般大了,相熟人家里不少女孩儿也都说了亲事,妈留你到现在,你可有怨言?”
薛宝钗眸光微动,眼神清亮的扫过屋里伺候的几个丫头,等她们都知趣的退了下去,才笑着摇了摇头:“妈说什么呢,您一切都是为了我,我知道,咱们去了京城,一切就都好了。”
她已经十一岁了,家里许多事都不再瞒着她,薛王氏甚至还会同她商议。
金陵城虽大,却没有真正能庇护薛家,扶着薛蟠执掌薛氏一族家业的人家,所以薛王氏才会起了心思,想将薛宝钗许配给娘家侄儿,只可惜王子腾夫人直接隐晦的拒绝了这门亲事。退而求其次,薛王氏便打算与嫁去荣国府贾家的姐姐亲上加亲。
姨妈家的宝玉,薛宝钗平日里也多有耳闻,那样不知上进的人绝非她心中良配。她心中所想,却是那座巍峨庄严的宫城,也唯有进了那处,才能真正护佑家业,不让那些狗仗人势的阉人欺到头上来。
不过薛王氏早就认定了王家不会再松口送亲戚家的女孩儿进去碍娘娘的眼,薛宝钗也就从未跟母亲提过。横竖一家子入京在即,能不能寻着青云路,也就看个人的机缘了。
第84章 出嫁
原本薛王氏还想细细查验了江南各地, 特别是金陵城内的各大铺面商行的账册再走,被僧道的事儿一搅合, 也就消了前头的打算,准备收拾了银钱细软便尽快启程。
因想着多筹些活钱、事儿办得又急,薛王氏不仅做主将杭州那边两处茶庄盘给了旁人,还顺手将一座茶山低价抵给了甄应嘉的庶出次子,只盼着他们一家去京城的时候, 江南这边的基业能多得几分照拂。
即使这一任的金陵府尹与甄家并不是一条心,但甄家在江南一带经营两代,父子皆为皇帝心腹,自认照应一个薛家还不在话下, 甄二爷在其父甄应嘉的授意下也就痛快应下了此事, 允诺为薛家弹压其他商户。
能得甄家一句准话,薛家上下自然也是欢喜非常,薛王氏左思右想, 为表郑重还是送了薛蟠出门, 让他亲自过去跟甄家交割地契庄户。当然为着薛蟠那个到处惹事的脾性,薛王氏另派了好几个积年的可靠管事陪着他不说, 还耳提面命了好几日, 恨不能把为人处世的道理再教他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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