鲣鱼的皮经火炙之后呈现出金黄的色泽,凑近些甚至能看到表面释放而出的鱼油,晶莹剔透的鱼肉则是月隐未落的江白色,在一切都恰到好处的拿捏下,这道料理美得就像是巴黎午后的铁塔前,衣着华贵的少女正轻摇着身姿翩翩起舞似的。
“这是您要的酒。”幸平纯将酒取了过来,待酒瓶端放于杯箸前,高杉晋助才好整以暇地拿起筷子。
清酒与刺身,一向是再贴合不过的搭档。清酒能使人醉眼惺忪,忘记自身,而在昏昏欲睡之时,将切得薄薄的刺身裹上辛气充裕的调料送入嘴中,又会让人神清气爽起来。
就像是南北磁极不停地推拉,在清醒与昏睡中挣扎的人类,动摇且脆弱,软弱而可笑,高杉晋助从来都不会让自己喝到酩酊大醉的程度,他只是偏爱那种感觉。
那种能让自己那颗总是甚嚣尘上的心稍稍沉寂下来一点的感觉。
“嗯……”
似轻云般薄如蝉翼的鱼片,在蘸上调料之后被晕染成了透着白亮的浅褐色,而在入口时就能尽情体会到这一心向北的鲣鱼所孕育的美妙滋味,带着酥嫩焦脆的鱼皮,鱼肉则沾染上了姜末的辣味,但这一切都未能盖过鱼肉本身的鲜味。咬上一口,清爽细嫩,鱼肉仿佛仍是鲜活的一般在舌尖弹跳着,而泠然春意,一览无余。
刺身的美妙之处就在于此,牙齿与鱼肉若即若离之间的牵连感,藏身于内里的甘甜,温度却保持在极低的时刻,像是山间悠然自得的冰涧,又像是风雪之后的晴空,将他的神思全然唤醒。
这与记忆中那人,有些神似呢。
高杉晋助情不自禁想起了那人,那拥有着如雪般纯白的长发,在讲台上以温柔的语调念着课文,教会他们如何挥舞手中的利刃,教导他们如何坚守自我乱世存活的老师,就算过去了这么多年,在记忆中刻画的痕迹却丝毫不曾褪色。
高杉晋助忽然想从怀里掏出那杆烟枪吸上一口,又想起了小狐狸之前的话,此时做这样的事情无疑是不相宜的,他只得倒上半杯清酒深抿一口,让那清冷辛辣在味蕾上来回兜转了几圈,让米醋的酸味散尽,才不紧不慢地咽了下去。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从一旁飘来的几缕弦声,那声音微弱,像是江边泛起的波纹,但对此极为敏感的他很清晰地注意到了。
“这是三味线吗?”一如既往穿着旗袍的D伯爵向身旁不知为何揣着一把弦琴来猫屋的壹原侑子问道。
“这个啊?”这条商业街的店主们私交都还不错,时常会在猫屋里聚上一聚,从进门开始就闹着要喝酒的壹原侑子这时才想起来手边的器物,“对,是三味线,是刚刚客人归还的。”
“那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是出门的时候在门口碰见她的,就顺手带过来了啊。”
“……在门口都不愿意多走几步把东西放回店里再出门吗?”D伯爵枕着自己的头,一副懒得吐槽的样子,“这么贵重的东西,要是在这里沾上灰碰上油可怎么办啊?”
“那可不行,我的时间更宝贵啊,可是以秒记的呢。”壹原侑子振振有词地说着。
“那这把三味线还能弹吗?”
“当然能!”壹原侑子随手操起弹拨划拉了几下,单调生硬的音色听得令人皱眉不已,而刚刚高杉晋助所听到的弦声,正是从她手中传来的。
“这样的三味线也会有人借吗?”与众人相处得比较融洽的南野秀一,这时也会跟她们说一些不轻不淡的玩笑话,“就算送给我我也不要啊。”
“欸?不对啊,之前明明很好听的。”喝得微醺的壹原侑子不信邪似的又弹了一下,“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忘了调音了。”高杉晋助有些看不下去了,他自然看得出来这把三味线应是珍品,因此有些痛惜它的明珠暗投。
“对了……调音……”壹原侑子听到这句话之后愣了愣,然后灿烂一笑,“啊呀,我可不会调音啊。”
她只是贩卖愿望的魔女,谁规定魔女就必须什么都会了。
高杉晋助轻叹一声,微倾着身子站起来:“给我吧。
他再度坐下时,手中已怀抱着一把三味线,左手抚着琴箱,右手则靠着琴杆上下按动着调试,少顷,似乎是感觉正好,又拿起侑子小姐刚刚递给他的象牙白拨片,叮叮铮铮地弹奏了起来。
那轻柔的琴声悠然,荡过屋内层层幽影,飘摇过缀着羽毛的小鸟吊灯,沿着地上的暗影铺陈着,就像是永冻的冰川在初春也融出一片沃土来一样,在一段简单的弦乐之后,整个猫屋里都安静了下来。
“哇……”待弦音渐落之时,才有人小声地感叹着。
“嗯?”放下三味线的高杉晋助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周围的人,他这才发现这间餐厅里的客人目光都集聚在自己的身上,这让习惯于行走于阴暗之中的他有几分不适应,“我调好了,你拿去吧。”
“不不不。”壹原侑子连忙摆手拒绝,她的眼眸中似有光辉闪耀,显露出她对此的兴趣,“你要不要弹一曲试试?”
“弹一曲吗?”高杉晋助还有些怔然,旁人却早已起哄起来。
“是啊!弹一曲看看吧!”
“真好听……是专业的艺人吗?”
“嗯,感觉是搞传统音乐那一行的啊。”
三味线是高杉晋助的爱好,在最迷惘彷徨的日子,他便倚在窗台边,且歌且叹地弹拨三味线,唱着从前的老调。但他却没有专程为谁弹奏过,这时面临这境地,却是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弹一首拿手的吧。”似是瞧出来了他的惑解,D伯爵出言建议道。
最拿手的?《苍天之歌》这样杀伐之气过重的曲目显然不适合眼前的场合,高杉晋助略一思索,勉强得出结果。
“那……好吧。”像这样端庄正坐着弹琴向来不是高杉晋助的风格,他一跃而起,坐在窗台上,半倚着身后的木质窗棂,黑色的细绳勒在腰间,而双腿一条压在窗台边,一条微垂着落地。他闭目轻弹着手中的三味线,低沉的声线缓缓入耳。
“刺桐花开,招风雨来,往复的悲伤如同过岛的波浪——”
高杉晋助唱的是在冲绳享有盛誉的《岛歌》,这本是三味线中的名曲,经那沙哑的声线转而演绎出了别样的风味,如果说别人的岛歌是在浪升浪涌时的引吭高歌的话,那么他的岛歌,则是在波涛迭起的海崖边的低声喃语,就像是在空气中凝结成形的亚麻布,触碰时会有粗糙而轻软的触感似的。
“刺桐花落,微波轻摇,渺茫的幸福如同易逝的浪花——”
“好!”一曲唱罢,小狐狸仿佛已然忘了此前的担忧与害怕,在人群中抢先鼓掌,“先生是教三味线的老师吗?”
“不,我只是一介浪人罢了。”高杉晋助轻声说道,他的身形在地板上投下轮廓清晰的影子。
“那这位先生要不要再弹一曲呢?”壹原侑子意犹未尽地问道。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能让我先喝一杯吗?”他刚刚点的酒才喝了一半呢,杯子还孤零零地放在桌上。
“没问题!”壹原侑子笑着说道,当她看见桌子上的酒瓶时,却又大声向在厨房门口看热闹的幸平纯喊道,“哎,你怎么喝这个呀……店长!来两瓶最好的酒!”
这句话又引发了新的骚乱,“什么!最好的酒!那是什么?怎么之前从来没有听过?”
榊一家的季节限量供酒,托幸平创真的福,猫屋经常可以买到不少,但一般都被茨木童子与酒吞童子这俩酒鬼喝得一干二净,旁人都很少知道这件事。
“那个什么最好的酒,我们这里也要!”
“这里也来两瓶!”
“是是是!”幸平纯叹了一声,“小狐,别杵在那里,过来帮忙啦。”
再然后,高杉晋助又陆陆续续唱了《狐火》与《浜町河岸》,不过喝酒居多,弹奏居少。在那一晚,那在人间漂游孤寂名为高杉晋助的魂灵,仿佛终于找到某种介质的凭依似的,凛然的眉眼淡却了不少。
静谧,美好,在吵吵嚷嚷的餐厅中,高杉晋助的心中忽然想起了这些与他向来无缘的词语,仿佛他经历的苦痛与磨难,鲜血与恸哭,背叛与阴谋,都只是浮云遮眼的一瞬而从未存在过。那黏在皮肤上,刻入身骨中,嵌在魂灵中的总是隐隐作痛的伤悲,也变得不再那样深彻。
就如那歌中所唱的那样——
“岛歌,随风飘吧,将我的悲伤也一同带走吧。”
在那之后,壹原侑子本想将那把三味线送给高杉晋助,但他却以这份礼物太过贵重而推辞不收,实在推脱不过,就转而交给了幸平纯,说是放在猫屋里,若是有空,他还会过来。
幸平纯本以为这只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这位客人还真的会时不时在春夜晚时独自来店里,点一瓶清酒,再点一碟小菜,品尝一番之后凭兴致弹上几曲,权当助兴。
而高杉晋助仍是会做起那个梦。
在废弃的,锈蚀的刀剑堆上,他身着血迹斑斑的破旧战铠,屹立于世界的中心,唯一的不同,是他的手边多了一把三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