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这里笑了笑,又抬起头,看着这家中餐馆花里胡哨的招牌:“承蒙全世界人民的喜爱,我倍感荣幸,又觉得无地自容。”她顿了顿,又说,“我是个吸血鬼,但是我只在今天对着你承认这件事,今晚过后,我只是一个独居在布鲁克林的普通女人,在七八年后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搬到更远的地方去,我在的时候布鲁克林不会发生任何志怪传说,我走的时候也不会。”
她说完,看向娜塔莎,笑着歪了歪头,那双看上去野性难驯的琥珀色眼睛竟然有那么一点点的俏皮:“好吗?”
娜塔莎微笑着点头:“我不喜欢红酒,所以可以要求两罐啤酒作为封口费吗。”
尤妮丝手中那张属于史蒂夫的信/用卡终于又刷了第二笔单,来自于布鲁克林某家便利店,消费产品为两罐啤酒,以及十来本成人杂志。
尤妮丝签下史蒂夫的大名时用了精美华丽的花体字,从下笔到收尾都是潇洒至极。
娜塔莎提着两罐啤酒,骑着摩托车绝尘而去,而尤妮丝一手提着两袋鸭血,另一手提着十来本杂志,都腾不出手来与她告别,好在两个人都是不拘泥于形式的人,她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然后转过身,慢悠悠地朝着自己的公寓走去。
这还是她搬过来之后第一次在公寓附近散步,从来都是来去匆匆,对周边倒不是很熟悉,除了那家24小时便利店,这里还有一家通宵营业的快餐店,店员正坐在柜台后面看电视剧,她凭借过人的眼力和听力,认出了这应该是最近推特上热评的《权力的游戏》第七季。
她沿着记忆拐了个弯,走到了公寓楼楼下,大门口的路灯轻轻闪了闪,发出了滋滋的电流声。
她抬头,望向位于七楼的自己的窗台。
她的屋子里有人,不对,应该说是,有吸血鬼。
这么大摇大摆坐在她家里的,自然不是追踪者德米特里了。
尤妮丝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彩虹色珊瑚绒拖鞋,有一种先冲回广播大楼把自己的高跟鞋换回来的冲动。
她提着几袋东西在楼下徘徊了许久,久到快餐店的电视剧里龙母丹妮莉丝的头衔简介已经快要说完,公寓门口的路灯光亮又跳了两下,彻底陷入死寂。
电视剧刚说到“不焚者”,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街区一片黑暗。
似乎是,停电了。
尤妮丝叹了一口气,走进了大楼,慢悠悠地走上了步梯。
住在她对面的是一对刚刚大学毕业的小情侣,此时正是下了班上了床浓情蜜意的时候;住在她楼上的是一对老夫妇,养了一只猫,正在对着地板磨爪子;住在她楼下的上班族刚刚应酬完醉醺醺地回家,他的妻子碎碎念着给他脱了被吐脏的衣服,然后进了浴室给他放了热水。
这个地方对于她来说很是吵闹,但她一直都觉得这是有生气的表现,吸血鬼又不需要睡眠,所以她乐得躺在松软的床上,睁着眼睛,用耳朵窥探人类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
她拧开门锁,先闻到了一股新鲜的玫瑰花的香气。
屋内一片黑暗,但是她却清清楚楚地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人,那个人的坐姿非常漂亮,背挺得很直,像是一尊雕塑一般。
继母西莉亚与阿罗来自雅典民间,小时候的阿罗身上还带着平民习气,坐下来的时候从来不肯老老实实的,不是趴在扶手上,就是弓着背。
西莉亚很在乎科林斯王宫上上下下的看法,为了纠正阿罗的坐姿,没少下狠手。
有一次尤妮丝看见她用橄榄枝条狠狠地打在阿罗的背上,立马就冲了过去,将阿罗护在自己的怀里,为他挡了落下来的那一鞭。
原本哭哭啼啼的阿罗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不哭了,他从尤妮丝的怀抱里钻出来,对着西莉亚喊道:“母亲,我好好坐,不要打姐姐……不要打姐姐……”
那时候的阿罗不过四五岁,他什么都不懂,他不懂为什么母亲一定要让他坐出王室的气派,也不懂他在尤妮丝的保护下,他的母亲一定不会再继续罚他。
他只是用一只手抹着眼泪,一只手紧紧攥住尤妮丝的衣角,坐在那张小小的椅子上,背挺得直直的。
从那时开始,三千年间,他一直都保持着这样的坐姿,挺直的背脊,再也没有弯下去过。
他早在尤妮丝在楼下徘徊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但是直到尤妮丝打开门来,他都是一动不动,黑色的头发披在他肩膀上,黑色的西服裹在他修长有力的身躯上,除了苍白得渗人的肤色,整个人就想要融进夜色里一样。
而尤妮丝光是看着他,就觉得隔壁、楼上、楼下,在一瞬间,全都没有了声响。
她垂下眼眸,提着手里的东西走进屋内,将手里的塑料袋放到一边,从鞋柜抽屉里摸出一盒火柴,熟练地划出火光,然而点亮了放在茶几上的那盏烛台。
烛光有限,但总算将阿罗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吃了吗?”尤妮丝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和一点,但这种平和却有些生硬,她顿了顿,索性将装着生鸭血的塑料袋放到了茶几上,自己坐到了阿罗对面,说,“我请你用餐。”
话音刚落,她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爱丽丝那条私信跳到了她的脑海里。
“我看见了你跟阿罗共进晚餐。”
尤妮丝嘴角微微抽搐,真是见了鬼的烛光晚餐。
第19章
爱德华曾说过,爱丽丝所预知的未来是非常主观的,可以根据当事人想法的改变而改变,尤妮丝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预言一出来就代表了它将不会实现,如果一出现要跟阿罗共进晚餐的苗头,她就会严词拒绝,不给这个预言一点实现的机会。
但她没想到,预言也是会曲折实现的。
她跟阿罗之间隔着一张茶几,一盏火光飘忽的烛台,以及一袋子对于吸血鬼来说寡淡无味的鸭血,空气仿佛凝滞,听觉仿佛丧失,她借着烛光看了看阿罗血红色的眼眸,然后低下头,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良久,她听见阿罗低低笑了一声:“我倒不知道你跟卡莱尔学起了吃素。”
“荤腥沾得多了,偶尔也换换口味。”她也笑了笑,只是这个笑容多少有些勉强。
她抬起头,准备将塑料袋里盛着生鸭血的打包盒拿出来,刚抬眼便撞进了阿罗的眼睛里,她的笑僵了僵,然后向后靠在沙发椅背上。
阿罗双手交叠在膝盖上,专注地看着她,然后说:“我发现,即使你愿意见我,也不愿看我的眼睛。”
尤妮丝的视线移向他搭在黑色西装裤上苍白而修长的手指,笑着说:“是吗?”
“是的。”阿罗说,“你在看哪里我一清二楚。”
尤妮丝将视线上移,终于与他的目光相撞,然后看见他的眼角微微弯了弯。
来了,这个曾经跟她一模一样的,标志性的假笑。
从成为吸血鬼之后,阿罗的眼睛就一直保持着这种仿佛罩着一层薄薄雾色的红,像是鲜血被注入瞳孔,而血红太过扎眼,所以给他罩上了一层神秘的纱幔。这种颜色格外适合他,看上去有种赤/裸裸的危险,却又让人难以捉摸。
尤妮丝一开始很喜欢这个颜色,直到最后,连她也看不透他了,才开始怀念起这个弟弟还是人类时,那双单纯的,烧灼着他所有偏执的黑色眼睛。
尤妮丝呼出一口气,收回自己脸上所有的笑容,冷冰冰地看着他,说:“你这次来我这儿,该不会只是来看看我的伙食吧。”
“本来不是,但是看见姐姐居然沦落到喝已经冷掉的生鸭血,所以有些为姐姐担心了。”阿罗也考上了沙发椅背,将左腿叠在右腿上,双手轻轻搭着两边沙发的扶手,眯了眯眼睛,声音依然是温柔而儒雅的,跟所有乖巧的弟弟没什么两样,“姐姐是咬不动血管了?我可以代劳。”
尤妮丝微微翘了翘唇角,然后又很快往下拉:“不劳烦弟弟了。”
阿罗挑着眉,摇了摇头:“姐姐连一个假笑也欠奉,实在令我伤心。”他将搭在两边扶手上的手虚虚交握在一起,叠成塔状,轻飘飘地说,“你是看见我所以不开心吗……是啊,你躲了我两千多年,你根本就不想见我,怎么可能会开心呢。”
他垂了垂眼眸,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道阴影。
“不过让你失望了,姐姐,就算你再怎么难过,再怎么不想见到我,我还是要出现在你的面前。”他就那么垂着眼,看着烛火在茶几上投下的影子,忽然抬眼看向她,脸上又戴上了那张假笑的面具,“你说,我找了你这么多年,怎么舍得让你又消失了。”
尤妮丝叹了一口气,将头扭向了一边。
当年她离开阿罗的时候,也是一个深夜,她冲出了他们在罗马的家,那一晚的月色并不旖旎,四周安静一片,只有始终跟在她身后的阿罗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撞入她的耳朵。
她猛地回过头,死死盯着他,说:“你离开我的视线,赶紧离开我的视线,要不然下一秒我就会杀了你。”
阿罗盯着她,那双红色眼眸像是烧起了火,将罩在他瞳孔上的那层雾色烧得支离破碎,那血红仿佛凝结出了实体,下一刻就要从他的眼眶中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