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颀捧着手炉,慢条斯理地看她一眼,道:“这不是小事。我叫人去喊了母亲过来去太太处。”林琯玉这才想到贾珠其实也是他的表兄弟,不过她这边是姑表亲,王颀那边却是姨表亲。然而她却没有从他脸上看见半点悲伤。
按理说连她这个从没见过贾珠的都觉得有几分唏嘘,他住在京中,不可能不认识他,怎么反而这么淡然呢?
她素来藏不住话的,便问道:“你认识珠大哥么?”
王颀似笑非笑道:“他既然是我表兄,怎么会不认得?”
林琯玉翻个白眼,有些不想理会这人的阴阳怪气,然而另一方面,她又对这些素未谋面的贾家亲戚有一些好奇,便认真地同他道:“我虽然知道,却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说我是见过的,是我满月的时候,珠大哥和二舅舅一起来扬州为贺。反倒是黛玉不曾见过。”她说着,突然有些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她晓得了就要念母亲偏心了。怎么偏生她就没人来贺呢?”
其实这还有个原因。
当初黛玉出生时,身子极差,险些被几场风寒夺了半条命去,远在京中的贾太君知道又是个外孙女本就失望,林琯玉还算是林家嫡长女所以重视些,到了黛玉这里,便只是敷衍地作了表面功夫。
王颀自然不像她一般想得少,只是拢了拢披风,抱紧了那手炉,淡淡地道:“你记错了,当年是林大人升任了江苏巡抚,所以贾政贾珠才会来。”
他直呼长辈之名,言语间不见一点儿客气。林琯玉没有察觉过来,只是点点头,又弯起眼笑了笑,“珠大哥是怎么样的人?”
王颀讥诮地弯了一下嘴角,说:“贾家鲜少有明白人,他算半个,现在是半个都没了。”说罢恰好迎上匆匆赶向贾敏院子的钱氏。钱氏握着他的手,眼眶还有些红,叹道:“可怜了珠儿那好孩子了。”
王颀眼眶也有些红,极轻地应了一声,然后道:“母亲节哀。”又转头看目瞪口呆的林琯玉,温和地道:“琯妹妹也节哀,莫要太伤心了。”
林琯玉:“……”
贾敏匆匆地走出来,似乎是流过泪,恰好听见王颀的一句劝,再看女儿却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又是伤心又是无奈,搂着她道:“我要叫人回京奔丧去,你可要跟着去一趟?”
林琯玉十分惊讶。她以前就知道母亲和父亲对贾家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但是这还是贾敏头一回同她说起进京之事。她忙要应下来,后头林如海便道:“只叫族中几个男子去便是了,琯琯年幼,禁不得奔波的。”
他这话已经算是说得很客气了,然而贾敏最近正因为一些事情同他闹不愉快,闻言便冷笑道:“我家的亲戚,自然用不着林大人来记挂,横竖不过是些破落户亲戚,哪里就敢高攀了呢?”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钱氏看出不对,忙打圆场道:“去是一定要去的,既然是你亲侄子,又是他家嫡长孙,一应礼仪自然要准备齐全。”
贾敏道:“是我侄子,却不是他侄子了?——琯琯,你可还认不认这个表哥?”
林如海忙道:“自然是的。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只是咱们到底不能像以前那会子说去就去了,琯琯玉儿我也不放心的。”
和这些男人不同,对贾敏来说,贾政也好贾赦也罢,在她还未曾出阁的时候都是极疼她的,兄妹三人那时感情颇好,贾珠既然是贾政嫡长子,她也一贯很喜爱,乍听见贾珠的死讯,她又想到多年不见的母亲兄弟,这才伤心了起来。
贾敏没有说话。
看看府上那对借口寄居实则就差反客为主的母女,林如海对着这种出了五服的亲戚,反倒还比对着贾家亲热些。林如海对贾家的态度,不说多么冷淡,也有点让她心寒。
林如海这回真没想这么多,但是对着妻子是百口莫辩。钱氏看着风向不对早拉着儿子走了,便只剩下他一脸无奈。贾敏越想越委屈,索性把这对父女撂下自己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可能就会有贾府的剧情。
王夫人我是黑定了……我是真不喜欢她。要说那些女孩子们都是珍珠般的至宝,她则是又愚蠢又粗劣的鱼目。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第六章 云鬓花颜
“敏敏——”
林琯玉眨了眨眼,道:“别喊了,娘正生气呢。不过娘为什么生气?”
林如海低头看看大女儿,摸了摸她的狗头,忧愁地道:“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
林琯玉没听懂。她早就习惯了林如海动不动就扯些有的没的酸话了,便认真地同他道:“爹,我有个问题。”
林如海道:“嗯?”
“珠大哥是我的亲表哥,也是王颀的亲表哥,可是你们都表现的一点都不伤心,我觉得这才是让母亲伤心的原因。”
林如海对着女儿清澈的眼睛,居然有些哑然,只是道:“你一个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了!”林琯玉皱眉。
林如海还要说话,就被她十分嫌弃地白了一眼,“爹,你是不是要表姑母,不要我们了?”
她大概是被贾敏传染的疑心病,总想着那住在小院子里头的一对母女是来和自己争宠的,所以在遇到相关之事时就不那么淡定。林如海一时哑然,还没想到怎么劝她,林琯玉见他不答便以为他是赞同的,顿时红了眼眶,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这会儿夜渐渐深了,林琯玉才走出正院,就听见后头有人笑道:“我道是谁,琯琯怎么了?”
林琯玉头也不回,粗暴地道:“关你屁事,滚。”
随后那幽深的花影间便走出个人来,是个削肩蛇腰的女子,手中提着一盏琉璃宫灯,云鬓花颜,楚楚动人。她掩嘴笑道:“琯琯愈发会说笑了。”
林琯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表姑母俞氏。她方才那一句话纯属没有收敛住脾气,虽然也有些怨她抢走了父亲的关注,但是到底她是长辈,面子上的尊重她一贯是有的,此时便勉强地客气了一下,道:“表姑母怎么过来了?”
俞氏嘴角的笑意愈发显得温柔些,只是道:“我觉着现在夜间的风凉爽得正好,便想出来走走。”
林琯玉看她一眼。
随便走走就走到林如海这里来了?
她心中存疑,不过到底年纪还小,城府并不深,方才在父母那里升起的一点儿委屈也没能持续多久,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大问题。她却还是懒得同她寒暄,便“唔”了一声就要走。
俞氏却不死心,只是道:“琯琯是同谁置气呢你母亲身子不好,你莫要惹着她。”
林琯玉听见这话,心头微动。
她在府上虽然横着走,但是但凡有一点儿忧心的事情,一来不会同身子不好的母亲妹妹说,到林如海处又拘谨,因此反倒是没有什么说话的人。
就算俞氏是方才那一场争吵的引火线,林琯玉却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话:“不是我娘。”
“那就是你爹了,”俞氏笑道,“你爹只将你当成眼珠子,如何还舍得骂你?”
林琯玉冷笑道:“也不知道是谁的眼珠子,反正不是他的就是了。”
俞氏又道:“我知道你素来淘气些,你妹妹身子也弱,倘或是大人有些偏心,你也要懂事些。”
林琯玉眼角一跳,淡淡地道:“您说的是。”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俞氏在她后头笑了笑,也娉娉婷婷地走了。
林琯玉一边走,心中有些杂乱。其实林家的人口算是简单的,反倒是母亲那边的亲戚关系更复杂许多。但是真正叫贾敏介意的,却还是住在林府上的俞氏母女。
她其实一开始并不讨厌俞氏,甚至还挺喜欢她的。她始终记得,一个下雪天,整个府上都忙着照顾生病的小黛玉,她在屋内待得无聊出来逛逛,被俞氏喊去了院子里吃烤红薯。
那时候江渺渺和她现在差不多大,很担心她烫到了手,俞氏就把她包在膝盖上,江渺渺剥着红薯,吹凉了才敢给她吃。
可是后来,她察觉到这对母女住在府上似乎让母亲觉得不快,何况江渺渺极为温柔沉默,是林如海经常拿来教训她的一个例子。慢慢的,也就没了先前的亲近了。
就好像林如海对于贾家的疏远也间接地导致了她不亲近贾家一样。
她还没有走到院子里,突然听见一点声音,她停下步子,扭头看过去,冷冷地道:“谁?”
王颀从暗处走出来,他裹着雪白的狐裘大衣,手中还拢着一个手炉,神色却还是如霜如雪。林琯玉皱眉道:“你过来干什么?”
王颀抽出手,淡淡地道:“还你的手炉。”
那手炉兴许才加过炭火,暖烘烘的,林琯玉被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而一不小心碰到的王颀还是冰冷一片的指尖,她没忍住道:“你到底是什么病?”
“我母亲还怀着我的时候,”王颀突然说句看似极不相干的话,“被一个女人冲撞了,说来她还是我父亲的表妹,是我祖母还在世的时候为我父亲定下了。可惜我父亲后来娶了我母亲。”
林琯玉咀嚼着那“可惜”二字,问:“谁觉得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