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爵垂下了眉,手指摩挲着棋子,半晌没有说话。
坐在赵爵面前的杜宇,浑身像没了骨头一般,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贴在桌上,哈欠声连天。
她见赵爵迟迟没有说话,便懒洋洋地用手撑起了脸,声音慵懒,说:“王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杜宇抬头瞧着赵爵,懒懒道:“我去东京城走一遭吧。”
赵爵慢慢摇了摇头,棋子落下,他的目光如一口幽深的古井,在杜宇那张美的有些过分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而后又低下了头,想了一会儿,道:“你去昆仑关。”
听到昆仑关三个字,杜宇一怔,随即就笑了起来。
杜宇慢腾腾地从座位上起身,整了整散乱的衣裳,道:“好,我去昆仑关。”
她看着赵爵,似笑非笑,道:“拖狄青几日,王爷也就能稳坐东京城了。”
杜宇这话一出,赵爵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一抖,闭上了眼。
杜宇起身,转身出门。
听到她出门的脚步声,赵爵又睁开了眼,看向门口的杜宇,声音沙哑:“宇儿,你恨不恨孤?”
杜宇停了脚步,转身回头,向赵爵一笑,纤细的手指将脸侧的乱发勾在耳后,笑得意味不明:“你们男人,总是这样,得不到了,或者人死了,便想找个代替品。”
赵无眠眉头微皱,冷冷地看着杜宇。
杜宇道:“却不知生离死别,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死了,旁人再像,但总也不是她。”
赵爵垂下了眸。
杜宇笑着继续道:“王爷,我不是贵人,更不是第二个青姐,我是杜宇,是你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剑。”
杜宇转身出门。
夏日炎炎,送来了她的声音:“青姐自始至终都没有恨过你,她都不恨,我为什么要恨你?”
赵爵闭上眼,身体放空,肩膀倚在椅背上,赵无眠的目光从门外收回,犹豫了一会儿,问:“那套衣服?”
赵爵抬手,声音疲惫:“给她吧。”
入夜,赵无眠从赵爵寝宫里取出来一个鎏金箱子,手托着箱子,叩响了杜宇的房门。
杜宇的声音懒懒的:“进来吧。”
赵无眠推门而入,杜宇一身红衣,插金戴银,恢复了女装打扮。
烛火冉冉,她额间的花细泛着暗光。
赵无眠呼吸停了一瞬,垂着眸,将箱子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杜宇在桌子上双手支着下巴,眼睛半眯,声音不再是男子的清朗,而是女子声音的甜腻。
杜宇捏着嗓子,道:“像吗?”
赵无眠黑亮的眸子里印着烛光,道:“不像。”
“她从不穿红衣。”
杜宇手指把玩着头发,漫不经心地往箱子上瞥了一眼,道:“所以你就送来了这些东西?”
“恩。”
杜宇打开了箱子,里面是一身青色的裙衫,她拨拉了一会儿,语气有些不屑,道:“人都死没了,这会儿骨头都化成了灰,再怎么像也不是那个人,也没什么用。”
赵无眠淡淡道:“你不是男人,你不明白男人的心思。”
杜宇被他噎了一下,拨弄着衣服的手指停了一下,抬头看了赵无眠一会儿,道:“世间男儿多薄幸,我应该庆幸,我不是男儿。”
赵无眠目光闪了一闪,却见杜宇那张脸不断逼近,她呼吸间的气息洒在他的脸上,赵无眠避开了脸。
杜宇却用指尖抬起了他的下巴,看到他眼中一瞬间的慌乱,杜宇笑了笑,松开了手。
杜宇温热的气息散开,赵无眠眸里的慌乱不再,他深呼吸一口气,道:“杜宇,你太放肆了。”
“放肆?哈哈,我有的是资本放肆。”
杜宇笑着拿起衣服,进了里间,她边换衣服边道:“你说说,王爷当初为什么一定要杀青姐?”
“他是不是觉得,青姐喜欢上了旁人?”
赵无眠瞳孔骤然收缩。
杜宇换好了衣服,从里间走出,她拂了拂晃动的珠缨,朱唇轻启,话里满是嘲讽:“当初的青姐,是喜欢王爷多一点,还是——”
赵无眠抬起头,目光满是威胁,冷冷道:“杜宇,你话太多了。”
杜宇挑眉:“怎么?你要杀我?”
杜宇话音刚落,纤细的脖颈瞬间被赵无眠箍住,赵无眠贴着她的耳朵,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脖间,低声道:“若想活得久,就不要有这么多的好奇心。”
赵无眠稍微用力,杜宇的呼吸停了一瞬,胸口微微起伏,她的秀美脸上浮现不自然的红晕,但眼里却无受制于人的慌乱。
杜宇掌心翻越,袖中红绫缠上了赵无眠的脖子,懒洋洋道:“这句话你跟我说了十年了。”
“可我还是活的好好的。”
杜宇力气收紧,呵气如兰:“我是王爷手里最为锋利的一把剑,大业未定,王爷可舍不得杀我。”
红绫翻飞,赵无眠被她甩在一旁,杜宇整了整被赵无眠弄乱的衣服,轻笑道:“我的好奇心,是有资本的。”
杜宇食指挑起赵无眠的下巴,眉目轻挑,道:“王爷舍不得杀我,你也舍不得杀我,不是么?”
赵无眠的目光飘向一方,杜宇笑着道:“杏花身上中的毒,我给她解了,你以后也莫再去寻她的麻烦,她不会出卖王爷的。”
赵无眠一惊:“胡闹!”
杜宇漫不经心道:“她怀孕了。”
“谁的?”
“这我可管不着。”
杜宇松开了赵无眠的下巴,对镜理妆,道:“那么多女孩,只有杏花活下来了,既然她活下来了,就让她一直活下去吧。”
赵无眠道:“妇人之仁。”
杜宇道:“我本来就是妇人。”
讲到这,她笑了一下,道:“若你们一开始便知道我是个女子,我的下场,是不是和杏花一样?”
赵无眠握着的拳头慢慢松开,道:“你还说你不恨王爷?”
杜宇摇摇头,换了一支珠钗,不以为然道:“我不恨他,他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一切,若没有他,我在十年前就死了。”
十年前,赵爵身披大氅,衣带翻飞,自风雪中而来,向她伸出了手:“你是竹叶青的弟弟?”
那年的她衣着褴褛,饭都吃不饱,赵爵再晚来一会儿,她估计就冻死在雪地里了。
多年后,杜宇依旧能记得起他宽厚的手掌的温度,以及疏离的表情中,那哀伤一闪而过。
竹叶青曾给她传过信,她说她从来就不恨赵爵,叫她也不要恨。
杜宇嘲笑道:“我可是他最锋利的一把剑呢,我怎么会恨他?”
“可他杀了你姐姐。”
杜宇插好珠钗,淡淡地扫了赵无眠一眼,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青姐的那枚断肠,是你送过去的。”
赵无眠呼吸一滞,声音黯哑:“我没有想过她会真的吃下去。”
杜宇收回目光,道:“这不就得了。”
“王爷没有想到,以你跟青姐的关系,你会真的把那枚断肠送给青姐,而你,又没有想到,青姐真的会吃断肠。”
“这时间的荒谬与狗血,远比话本里来的彻底。”
“我不恨你,也不恨王爷。”
十日后,昆仑关。
大将军狄青被部下拉去喝花酒,虽被部下拉了过来,但他并未与搂着舞女们的部下坐在一起,他独坐在一席,听丝竹靡靡,看舞女眉目低垂。
一波舞女退去,另一波舞女登到台上,纷纷扰扰,你方唱罢我登场。
狄青喝了一杯酒。
其实他已经喝了很多了,奈何他酒量惊人,怎么也没有醉意。
直到他看到舞台中央的女子。
为首的那个女子一袭青衣,眉目疏离。
狄青停住了不停喝酒的手,手指将酒杯捏得粉碎,尖锐的碎片刺破他的手指,鲜血顺着他的手腕落了下来,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直直地看着台上的舞女。
他死寂的眸子里浮现一抹光亮,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阿竹?”
多年前的七月初七,那抹青衣目光决绝,纵马而去。
昆仑关上的风呼啸而过,自此一别两宽,江湖不见。
后来狄大将军战功赫赫,威震华夏,不曾娶妻,就连红颜知己,也不曾有过一个。
狄青走了过去,舞女们围了上来,他只当看不见,穿过莺歌燕舞,走到女子面前,牢牢地箍住那青衫女子的手臂,沙哑着声音道:“你是谁?”
杜宇就势倚在他怀里,手指在他厚重的盔甲上打转,道:“军爷,你弄疼奴家了。”
狄青闭上眼,心口隐隐作痛。
她不是阿竹。
狄青松了她的胳膊,从腰侧拿出钱袋丢给她,道:“以后莫再做舞女。”
杜宇手指晃着钱袋,懒懒道:“军爷,奴家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旁人管不着。”
“奴家就喜欢这声色犬马的——”
话未说话,狄青一声爆喝:“闭嘴!”
杜宇被骤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即眼泪就落了下来,哭唧唧道:“军爷,你居然凶奴家。”
狄青烦躁地揉着眉心,面前这个舞女,相貌与阿竹有几分相似外,剩下没有一点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