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铮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你打算继续做调查啊?”
“嗯,我过几天再去她家里看看。”
“你去过学校就能交作业了吧,不用去家里了。”
卢秋迪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我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陆铮苦涩地一笑:“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把凳子转回去,“就算大家知道这个学生是因为校园暴力自杀的,你也不能改变什么。总不能把欺负她的那些人一个一个揪出来去给她道歉吧?新闻而已,大家看看也都忘了。”
“那是他们的事,我的责任就是查清楚真相,少男少女的心理问题,是归医生管的。”卢秋迪毫不在乎陆铮的话,翻了翻手头的日历,选了个有空的日子,问陆铮,“你跟我一起去吗?这周六。”
陆铮答:“我要去上课,口语班。”
江垣突然插了句嘴:“你还报口语班了啊?”
卢秋迪目光锁定角落里的人,“垣狗跟我一起去。”
江垣被点名,立马把竖起来偷听的耳朵收回去了,弱声说,“我不去。”
“干嘛不去?”
“约会。”
“……”卢秋迪默默地冲着他的后背竖了个中指。
这件事情除了卢秋迪,大家都没怎么放在心上,到了原先规定的交作业日期,卢秋迪还拖着,无奈他的组员太多,他还这么较真,老师只好把交作业的时间往后延迟了一个星期。
本来决定好周六去出事的女学生家里采访,周五那天,卢秋迪躺尸躺得好好的,突然激动地从床上蹦起来,打电话,在电话里大声嚷嚷:“真的假的?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自杀?”
挂了电话,正在做他们播音班诗朗诵作业的高加宇吓得捂紧了心脏,把设备关了,凶狠地看他:“吓到我了!赔钱!”
卢秋迪脸色惨白,“她妈妈自杀了。”
江垣在往飞行器里面插芯片的手一颤,在虎口落了一处红色的划痕,看过去:“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
卢秋迪立马联系了纪童,让纪童找到了他们新闻系已经毕业的现在在电视台工作的学长徐滨,徐滨是现场报道的记者。卢秋迪跟他了解了一下上午的情况,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何况徐滨又很忙,卢秋迪挂了电话就打算往现场赶。
江垣跟他一起去。
女生的妈妈是跳楼自杀的,在家里,家在南州边陲的一个小镇子上。
两个人赶到县医院的时候已经天色不早,送医院抢救无效,娘家人来收了尸,警察那边结了案,新闻的稿子都发布出去,唯有一个留在现场的记者就是徐滨。
这个学长年纪25岁上下,看起来挺正派,个头挺高,五官端正偏硬气,眉眼里藏不住愁情。
医院的长廊,徐滨靠墙站着打电话。
身边无人。
卢秋迪奔过去就问:“法医那边已经认定是自杀了吗?”
“嗯。”他看一眼卢秋迪,又看一眼江垣。
“原因呢?”
“一家人,一下子死了两个,家里的精神支柱没了,自己也活不下去了。”徐滨把手机放好,匆匆忙忙往外面走。
卢秋迪赶紧跟上:“两个?除了跳楼的女儿,还有谁?”
“丈夫,死于矿难。”
“两星期前那次?”
“对。”他往楼下走,头也不回,跟他们解释,“我找到当时出事的新闻,报道里写的是3死5伤。但是根据采访记录来看,这3个死者里面,没有她的丈夫。”
卢秋迪:“啊?什么意思?”
江垣:“谎报死亡人数?”
徐滨下到最后一层台阶,突然停下了,紧跟在他身后的卢秋迪一下子撞上他的后背。徐滨回头看着江垣:“镇里报到县里少一批,县里报到市里再少一批。”
江垣又问:“是没收到尸吗?”
“不完全是。”徐滨说完接着走路,脚步比刚才还要快,迅速转移了话题,“我回台里。”
卢秋迪跟江垣去了一趟死者的家里。
镇子上因为死亡的讯息传的太快,笼罩在凄凉的氛围里。
两人挨家挨户问了矿难的事情,有人闭口不谈,有人神色严峻,小心地问他们是不是记者,说是,不告诉。说不是,口风松下来,说上礼拜有十几号记者排队领了钱,把这事儿压下去了。
唯一可知,死亡人数绝对不止三个。
矿井周围被围上了警戒线,前几天警察把的严,这段时间热度下去了,除了几根孤零零的警戒线,这块工地显得格外的冷清。
一个年轻的工人带他们下矿。
一百多米深的矿井,相当于三十层楼的高度,进去之前,江垣没想那么多,但是跟着罐笼下去之后,他觉得自己疯了。
江垣有点幽闭恐惧症,四壁仿佛贴着身子的感觉,让他特别反胃。强忍着不适落了底,双腿发软没法动弹。
抬头,看不到洞口的一点亮光。
周围有很浓的尸臭味,江垣捂着嘴巴害怕自己吐出来,旁边的卢秋迪不停地吞着口水,哆哆嗦嗦地把相机从壳子里剥开。
遍地的尸体横七竖八,浸在湿冷的泥水中。矿难的原因是顶板塌方,这些人基本是被活埋的。
江垣打开了手机灯光也照不见前路,路被堵死了,他隐约地感觉到脚下尸体遍布,想要往前走,只能踏着尸体过去。
他停下脚步,往后捞了一把,想拉卢秋迪,才发现卢秋迪坐在罐笼边,根本没跟上去。
江垣喊了他一声,“过来拍。”
卢秋迪扶着石壁,踉跄着起身,摸着黑往前走了几步,江垣用手机照了一下脚下,卢秋迪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去旁边干呕。
整个矿洞里都是他呕吐的声音。
江垣烦躁地把他的相机拿过去,“帮我照一下。”
“要不我们上去吧,我让徐滨过……”
“照啊!”
卢秋迪只好硬着头皮帮他打了一下灯。
……
重见天日的一瞬间让人感觉生命诚可贵。
每一天都有这么一批人下到三十层楼高的地底下,承受着生命危险为了养家糊口而拼命干活。
每一天。
最可悲的是他们死后也见不到太阳,遗骸被藏在地下,成为无人知晓的遇难者,在黑暗里长眠。
江垣出来就把鞋袜脱了,踩在矿底的水洼里浸湿的鞋,他不要了。
光着脚,往回学校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
走着走着卢秋迪就没了,他说他要联系徐滨,但江垣没有问他具体去了哪。
半个小时车程的路,走到了天黑也没有走完一半。
江垣用颤抖的指尖点燃一根烟,火机打响了,苗灭了,再打响,又灭了。
他把烟扔了。
裤兜一直在震动。
江垣把手机关了。
从县城回市里的路,要穿过一大片旷野。
旷野的风声卷进耳朵,他冷得打哆嗦。
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
江垣睁大了眼睛看着一马平川的远方,“周叔叔。”
今天,在下矿的那一分钟里面,他想的人,是周闯。
***
江垣跟周野做了六年的同桌,两人同一年出生,一个年头一个年尾。周野对他来说一直是哥哥一样的存在。
这六年间,周野母亲健康,父亲在世。
江垣的父母闹离婚的那段时间,他四年级。爸爸妈妈每天打闹得不可开交,最终闹上了法庭。
每天坐妈妈的车回家的江垣突然毫无预兆地变成了逗留在学校没有人接送的孤独小孩,他们连为他请一个司机的工夫都没有。
他在学校的大门口等到天黑,等到所有人都走光了。大冬天的傍晚,从教室里带出来的暖气渐渐地消失了,他抱住自己蹲在校门口,一肚子的火不知道怎么发泄。
周闯把周野接回家以后,才知道那天江垣的妈妈没有去接他。
他骑着摩托车把江垣接回家里,请他吃了一顿晚饭。让江垣和周野睡一张床。
第二天仍然没有人来接江垣。
周闯让江垣站在他摩托车的前面,他执着地等着妈妈,冷冰冰地跟他说:“我不要坐你的车!冷死了!你离我远点!”
周野问他:“那你怎么回去?”
江垣趾高气昂地摆出他的少爷架子:“我等我妈妈,她会来的。”
周闯骑着车带着周野离开,五分钟后,回来,给江垣买回来一个小小的头盔,“戴上这个就不冷了。”
江垣说:“别碰我,我不戴。”
周闯实在没办法,一直在原地等他。
江垣不走,他也不走。
周闯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虽然只是一个建筑工人,但是他平时通过读书养成的渗入骨子里的气质和修养,让他看起来平易近人且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