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屏风那边瞥了一眼, 那后方影影绰绰的人影兀自端坐交谈着, 侍女弯下腰斟酒,没有人朝这边看上一眼。碧箫轻轻挪动穿着紫罗色绣花鞋的双脚,慢慢的,一步一步的, 蹭到了搁着香炉的红漆高几之旁。
手臂抬起, 手指立即便碰触到了正在冒着缕缕青烟的香炉。伺候人的宫女是不允许留指甲的,她的手指干干净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放在淡绿色的荷叶状香炉边上,不断的微微颤抖着。
手底下的瓷质香炉,冰凉而温润的, 绝不会给人带来不适的感觉。然后碧箫却觉得手底下按着的是一块正在燃烧着的炭火,不断的灼烧着她。
犹豫了一阵子之后,她猛的收回手, 疾步走上前, 在屏风旁边跪了下来。然后, 她将脑袋重重的磕在碧绿凿花的地砖之上,高声说道:“奴婢碧箫,特来请罪!”
屏风后方的笑语声,蓦然止住。皇帝皱起眉,说道:“怎么回事?”与心爱的妃嫔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却被个不知所谓的宫女给搅扰了,他没有立刻叫人将这奴婢拖下去,已经算得是脾气好了。
似乎察觉到了身旁皇帝不耐的心思,贾元春微微一笑,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之上,安抚住了对方。而后,她看向跪地不起的碧箫,声音柔和的问道:“这不是史容华身边的碧箫吗,为何到我这里来请罪?”
碧箫没有将脑袋抬起来,反而再次用力磕了一个头,说道:“奴婢罪该万死,不敢求陛下和婕仪宽恕。但求留得全尸,于愿足矣。”
“别口口声声总是请罪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说来听听。”贾元春见皇帝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出言代替了。
这一次,碧箫总算将头抬了起来。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中似乎还有泪水在打着转儿。接着,她清晰详尽的,将史容华吩咐她去做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随着她的述说,皇帝的脸色沉了下去,越来越难看。等到碧箫说完了,皇帝猛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怒道:“好一个史容华,好大的狗胆!”
“陛下勿要生气,为了此等糊涂心肠的人,不值当……”贾元春安抚住了皇帝,又看向地上跪着的碧箫,问道:“人说主辱仆死,虽不见得能套用到世上所有人身上,却也还是有几分道理在的。为何,你要如此行事呢?”
碧箫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泣道:“奴婢的主子虽是史容华,但最应该忠于的,却是陛下。怎能眼看着容华做出有损龙体的糊涂事来?”
贾元春闻言,似乎赞赏的点了点头,道:“你倒是个忠诚的。”
此时,皇帝却插言了。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的说道:“史容华不会如此轻易的就将你派出来,怕是,手上有你什么把柄吧?”
视线对上皇帝冷静的眼神,碧箫瑟缩了一下,说道:“容华她……提到了奴婢的家人……”
“哦?”皇帝的眉梢轻轻挑起,道:“你竟是为了朕,连自己的家人都不顾了吗?”他似笑非笑着,眼神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碧箫对着这样的皇帝,实在不敢不说实话:“奴婢的家人,待奴婢,实在很不好……甚至可以说,说是家人,实是仇人……”
皇帝闻言,竟不急着去问罪史容华了。他示意宫女替自己斟热茶来,而后闲闲的问道:“此话怎讲?”
碧箫的眼神恍惚起来,好像又回到了,那一个寒冷至极的冬季。……幼小的自己瑟缩在墙角,看着母亲的尸身被裹在一卷破席子里头,随意的被拖了出去。母亲的一只手露了出来,青白瘦削的,带着累累伤痕的,拖在黄土的地面上,一晃一晃……那只手,成了她对母亲最后的记忆。无数个深夜,她惊叫着从噩梦里醒来。眼中留存着的画面,都是那只沾染着黑红血迹的手……
待到那领破席子被拖出去之后,她的大娘,挺着肥硕的肚皮,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朝着地上啐了一口,道:“没福气的下/贱玩意儿,扫把星,早该去死了!留下个赔钱货,谁要给她养呢?”
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骑着扫把在院子里疯跑,嘴里还笑闹着:“下/贱/胚子没了娘,下/贱/胚子没了娘……”
安静温暖的暖阁里头,随着碧箫的沉默下去,一时间也没有其他人开口说话了。除了炭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就只有窗外隐隐的风声传来。皇帝没有生气也没有催促,端起茶盅来抿了一小口,明显之前升起的火气已经压了下去。先前已是有些失态了,当帝王的,喜怒不形于色,方是正理。
咽下一口唾沫,碧箫开口了。平淡的声音,却藏着莫大的伤痛:“奴婢的母亲,并非京城本地人,是以前发大水的时候,逃荒来到这里的。到了柴庄的时候,在一个深夜里,被奴婢醉酒的父亲给,给强要了……母亲失了清白,没奈何,只得给父亲做了小妾。奴婢的大娘生性善妒,且十分恶毒,对奴婢的母亲,非打即骂,常年虐待着。母亲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负责全家的家务活儿,早早的就伤了身子。终于在一个冬天里,她撑不下去了。她明明已经病得起不了床,大娘却还逼着她起身来洗衣服洗被子。就这样,她倒在了水井旁边,再也没有睁开眼……”
贾元春的眼中露出恰当的怜悯之色,问道:“你的父亲呢,他就不管一管?”
碧箫摇了摇头,道:“父亲十分惧怕大娘,再说,他也并不在乎母亲的死活……”在那个家里,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只是母亲给她的。母亲去了,那个所谓的家,对于她来讲,便再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原来如此,难怪你要如此行事了……”贾元春轻叹了一声,似乎一点都没有因史容华要陷害自己的事而动气愤怒。
这一点皇帝也察觉到了,他看向贾元春,道:“婕仪不生气吗?”
贾元春斜了皇帝一眼,似嗔似怨的说道:“气什么?气陛下太过宠爱臣妾,导致史容华要来陷害我吗?我才没有那个闲功夫呢,陛下自会为臣妾做主的……”夜色中灯光下美人的娇嗔,实在是赏心悦目。
皇帝被贾元春取悦到了,顿时笑了起来,揽住贾元春道:“好,朕自会为婕仪做主的。”说完,他看向身旁的大太监,道:“去,传朕的口谕,容华史氏大逆不道,打入冷宫,终生不赦。”
大太监躬身答应着去了,不久之后,对面的宫室里,响起了女子绝望的尖叫声:“不,陛下不会如此绝情的……放开我,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听到这声音,贾元春看向身旁的皇帝,道:“陛下可要去见一见她?”
皇帝摇头道:“没有那个必要。”
贾元春垂下眼眸,端起桌上的夜光杯,一口喝干里面胭脂色的西域葡萄酒,脸颊上顿时飞起两抹晕红来,艳不可挡。
此时,皇帝看向仍旧跪在地上请罪的碧箫,道:“你起来吧。如此功过两抵,不赏不罚,你可服气?”
碧箫站起身来,看向帝王,满脸的感激之色:“陛下英明,奴婢感怀万分。”橙红色的烛光中,她一张娇小的瓜子脸上犹挂着泪珠,楚楚动人。一双杏仁眼里满是感激和仰慕,叫男人看了,顿时生出一种被全心依赖恋慕的感觉,十分畅快。姿色虽只有五分,但神情动人,加上楚腰纤纤,颇有几分动人之处。
皇帝看了几眼碧箫,眼底似乎动容了一下,但很快又平息下去了。他转头看向贾元春,道:“夜色已深,咱们该安置了。”
贾元春带着几分醉意,轻轻的点了点头。碧箫见状,立即便告退下去。走到宫室之外,站在廊下,她看见对面史容华的宫殿里灯火通明,进进出出的太监宫女们一脸惶恐。爬上高位可能需要好些年,而从高位上跌落下来,一瞬间就足够了。一身狼狈的史容华披头散发的被侍卫拖了出来,一眼看见站在廊下的碧箫,满眼都是痛恨之色:“背主的奴才——”她才骂了一句,嘴巴就被捂住了。不多时,就被带离了华安宫。
碧箫脸上的神情淡淡的,仰头看向夜空。一点冰凉落在她滚烫的脸颊上,下起雪来了。
第48章 碧箫封常在
皇后的凤仪宫里, 一早就十分热闹。妃嫔们聚集于此, 喝着热茶,打着机锋。莺声燕语的, 一派富贵风流气象。宫殿外面白雪纷飞,屋子里头却是温暖如春。甚至有些太热了,好几个怕热的妃嫔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微的香汗来。
贤妃娘娘抿了一口茶水, 说道:“那位姓史的容华, 也不知道做了什么错事,一夜之间,就被打入了冷宫。皇后娘娘,可知她做了什么?”
皇后平静的回答道:“做了什么本宫也不好细说, 总之是大逆不道就是了。”
一位婕妤接口道:“史容华被打入冷宫倒也罢了, 怎么她的大宫女碧箫不但没有被牵连,反倒被陛下宠幸,还封为了常在呢?”她说着,看向对面一脸淡然之色的贾元春:“贾婕仪就住在那华安宫里,可知此事详情?”
贾元春春葱玉指里捻着一块粉红色花瓣形状的糕点,微启双唇咬下一口之后, 方才看向那位婕妤笑道:“陛下要宠幸谁,岂是咱们可以置喙的事?婕妤姐姐,你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