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有趣的话题,如何会无聊?”湘云言笑晏晏,牵住黛玉的衣袖,不依不饶道,“唔,上次林姐姐并没有直接回答,到了如今,还要回避么?”
黛玉默了许久,唇际绽开一丝浅微的笑容,淡然道:“你我相交多年,你执意要问,我也不能不答,平心而论,北王爷这个人,明润雅致,温其如玉,比宝玉强了十倍还不止,可是,如今的我,实在没有心情想这些。”
时光流转中,她终于愿意承认,在心灵深处,恍然闪现过水溶的身影,可是,那份心肠,终究只是清清浅浅的牵动了一下,还未生根发芽,便已经冷寂下来。
是的,冷寂了,看清了宝玉的软弱无能,看清了外祖母的淡薄寡情,她已经分辨不清,在这世间,还有谁值得自己相信,还有谁能够一直停留在自己身边,带来久违的温情。
尤其是外祖母,那个她相信了十多年的人,蓦然露出真面目来,让她觉得惊骇而陌生,心头的信念,亦在一瞬间坍塌。
谁说视如珠宝?谁说永远善待?到头来,只落得一场心灰意冷,柔肠寸断。
虽然身为女子,总是会有期盼,总是想着,也许有一日,会有一个人来到身边,牵起自己的手,用真心与温柔,将自己心头的冰层溶化,带来融融如春的温暖,弥补自己所受的伤害和痛苦。
昭而显之,这一点,仅有几面之缘的水溶,并不能做到。
所以,哪怕知道,如水溶那般出色的男子,可遇而不可求,她还是不能动心动情,相反,心扉已逐渐被冰凉、荒芜占据,两者纠缠郁结,牢牢绞在一起,勒得那样紧,几乎透不过气来。
第63章:妃意
听了黛玉的回答,湘云颇有些意外,却因见她一脸淡泊,明白这番言语皆是出自真心,一时心头百转再千回,感慨不已。
但凡养在深闺的女子,心思大抵都如清水一般明澈轻缓,唯有伤透了心,看透了世事凉薄,才会沉寂下来,宁愿芳心空落,也不肯动心动情,惟恐受到伤害。
心中这样想,湘云便觉得十分难受,半晌才吐了吐舌头,轻叹道:“姐姐没有心情,追究起来,自然是因为在贾家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只盼着将来有人能善待姐姐,让姐姐一生喜乐安宁,再不要受半点委屈苦楚。”
黛玉默了须臾,心中感念她的情谊,微扬纤唇,平心静气地道:“但愿吧,不过,在这之前,我会善待自己,绝不会让自己受伤。”
正说着话,却有小丫鬟步了进来,回话道:“妙玉师傅打发人过来,说她那儿有早梅盛放,甚是好看,想请两位姑娘同去赏看,四姑娘也在,大家一起说话品茶,消遣一番,必定是极好的。”
湘云听了,略沉吟须臾,便看向黛玉,含着笑意道:“这些日子,姐姐一直闷在屋子里,从不去外面走动,难得妙师傅有心,不如过去瞧一瞧罢。”
黛玉想了一下,颔首道:“如此也好,临离贾府前,能与四妹妹、妙师傅聚一次,也是一大快事。”
转首看一看身侧的雪雁,嘱咐道:“妙师傅也是江南人,今儿个北府送了不少东西过来,不如收拾一些,带给妙师傅,好让她略解思乡之情。”
雪雁忙答允下来,与春纤一同打点,湘云不由一笑,携着黛玉道:“细微之处见真情,林姐姐与妙师傅,交情并不算深,如今却这般为她着想,这样细腻温软的心意,实在叫人感动不已。”
黛玉微微抿唇,匀面梳妆,又取了外衣穿上,淡然道:“也罢了,尘世多风雨,倘若能够让别人觉得温暖一些,何乐而不为?”说着,便行到案几处,帮雪雁整理物件。
待一切安妥,黛玉便让雪雁回房休息,只命春纤将东西捧着,随着自己与湘云,一同前往栊翠庵。
其时冬寒疏落,一行人进得庵内,见所植的上百棵梅树里,有数株已经抽出新蕾,欲开未开,空气中却飘荡着清幽的梅香,沁入心脾,让人身心皆醉。
庭前阶边,红梅树下,妙玉一身缁衣,正与惜春相对而坐,摆开棋盘对弈,仿佛一幅静谧安详的工笔画一般。
湘云启唇叹息,声音中流溢出沮丧、遗憾之意:“这样静好的时光,倒让我想起刚搬入大观园时,众女孩聚在一起品酒赋诗,不知多开心多畅快,到如今,竟是一次也难求了。”
黛玉听了,虽然也有些感慨,却只是淡淡的,扬唇道:“往事不可谏,妹妹不必太介怀,毕竟,做人还是往前看的好。”
这时妙玉、惜春已经听到说话声,一同起身相迎,妙玉笑着道:“听说近来林姑娘足不出户,今日能邀得林姑娘,实在不易。”
“若是旁人,我未必会过来,”黛玉眉目含笑,一面让春纤将所携之物交付给底下的侍婢,一面温然道,“但偏偏是妙师傅来邀,我哪里能够拒绝?”
妙玉勾起丹唇,笑意似破冰而出的潺潺春水,婉声道:“若是旁人,我也未必会相邀。”
娓娓之言,从容道来,恰与黛玉之言相映成趣,在场之人不由相视而笑,气氛欢洽。
如此闲话几句,伺候的婆子送了茶水上来,妙玉请众女子在庭院落座,旋向黛玉道:“虽然同住在园子里,却竟是天涯咫尺,这些日子,对这府里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实在难为你了。”
“不过,如今一看,你的脸色甚好,与前几年弱不禁风的模样迥然不同,想来你的性情已经坚强了许多,瞧着实在叫人安慰。”
黛玉徐徐一笑,取了茶盏在手,平静地道:“形势不由人,总不能一直懵懂下去。”
她说得轻缓淡然,仿佛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在场女子却都明白,在这番言语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苦楚和伤心,必定经历过百折再千回,才能达到如今云淡风轻的境界。
众人的感慨,黛玉却是不知道的,揭开盖碗,抿一口盈盈如碧的茶水,方向妙玉、惜春道:“人生际遇有定,我与妙师傅本都生于南方,可巧在京城相逢,也算有缘了,与四妹妹虽然来往不多,却也一直互许知己,只是过几日我便会离开这儿,只怕以后相见两难,心里实在惆怅。”
听了这话,惜春起先吃了一惊,敛眉道:“好端端的,林姐姐竟然要走?”
心思一动,启唇幽然叹息,旋又道:“我这话说差了,贾家薄待林姐姐,姐姐想要离开,本是理所当然的,我只是遗憾,从今以后,自己要少一个好姊妹了。”
见她露出眷念之色,黛玉亦觉得不舍,拍了拍她的手臂,微笑道:“虽然对于贾府,我并没有半点留恋之心,但与四妹妹的情谊,我是绝不会忘记的。”
惜春点了点头,眉目间是对世情的了然通达,以冷静自持的语气道:“贾家表面上是百年府第,一派风光,这些年却碌碌无为,不但没有出色的人才,反而还都是些依仗祖荫、胡作非为之辈,今儿个又得了消息,说宫里的娘娘有了皇嗣,府里的人必定能以此做靠山,歪风更胜,接下来的日子,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所以,如果仔细想一想,林姐姐的处境,还是强于我,起码,林姐姐还有离开的机会,而我,却是只能留在这里,别无选择。”
这番话缓缓道来,凝着几许伤感,几许无奈,一时众人尽皆凝眉叹息,却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湘云抬起头来,勉强笑道:“罢了,不说这些了,林姐姐离别在即,我倒是想到一事,正想求妙师傅相助。”
听了这话,妙玉颇有些意外,却因心知湘云性情单纯,便颔首道:“云姑娘有事但说无妨,不必客气。”
湘云点了点头,谢了一声,方道:“林姐姐离府已成定局,我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近来林姐姐诸事不顺,我很是忧心,却也没有别的法子。”
说到这里,凝眸看向妙玉,唇角舒展出一抹清浅而期盼的笑容,随即道:“我听说,牟尼庵的老师父不但深通禅道,还懂得占卜之术,且极是灵验,妙师傅是她的弟子,自然深得真传,我想劳烦妙师傅占上一卦,看今后林姐姐运数到底如何。”
惜春沉吟须臾,因也放不下黛玉,便附和道:“云姐姐这个主意甚好,还请妙师傅应允了罢。”
妙玉搁下手中的茶杯,唇边笑意轻绽,不假思索地道:“占卜扶乩这些事,我本是学来消遣的,平日里甚少动它,不过,云姑娘有此提议,是为了姊妹之情,又关乎林姑娘,我自然不能推拒。”
说着,便让底下的人备了香案,自己亲自起身,在炉内香焚了,虔诚占了一卦,半晌才含着忧虑的神色,徐徐道:“林姑娘身处罗绮锦绣丛中,却命等飘零之叶,实在让人慨叹,据今日的卦象看,眼前将有大事发生,至于是福是祸,却是难以预料的。”
湘云脸色骤然一变,失声道:“这是什么意思?林姐姐已经受了这么多的苦楚,难道还不能否极泰来么?”
妙玉抬眸看她一眼,神色端然,道:“云姑娘不必太担心,我这些话,原是据卦象而来,准与不准,实在说不定。”
“云妹妹,”黛玉微微一笑,按住湘云的手,亦开口道,“只是占卦而已,不必太过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