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唇含浅笑,依旧稳重而大方,温婉地道:“宝钗向来是有话直说,老太太谬赞了。”
见薛宝钗这般长袖善舞,黛玉心中厌恶,也不留心听,只含笑看着满面羞红的迎春,心里涌起几许欢喜,几许欣慰。
因思:尘世中,女子如花,倘若养在深闺暖地,用心呵护怜惜,自是能安宁绽放,长久风华;倘若弃之不管,任其风吹雨打,下场只有凋零枯萎,难以长存。
命运薄待了这个女子,让她在人生最美好的年纪,遇上坎坷劫难,眉间心头,平添了几抹沧桑,几抹幽凉。
所幸,经历风风雨雨之后,二姐姐终于凤凰涅盘,决然站了起来,终于在纷飞红尘里,得到了一份安然。
如外祖母而言,孙家有送礼之举,其缘故,自是为了讨二姐姐的欢心。
由此可知,那个男子,必定已经看到二姐姐的好,开始后悔之前的举动,开始善待她,尊重她,亲近她。
想来,今后的日子,二姐姐与所嫁之人,即便无法滋生出情意,也不会再相厌相怨,至少会像寻常夫妻那般,举案齐眉,安然度日。
正静默沉吟之际,却见贾母带笑看向迎春,询问道:“想来你这次回来,依旧要住紫菱洲,不如让人即刻过去打扫罢。”
迎春略一沉吟,因心中盼着能与黛玉亲近一些,便摇头道:“上次我归省时,收拾屋子,很费了一番功夫,却并没有住多长时间,实在麻烦。”
说到这里,便回头看向黛玉,噙了一抹清浅笑容,怡然道:“我极爱潇湘馆的清幽安静,倘若林妹妹不嫌弃,我去与妹妹做伴如何?”
黛玉自是猜出她的心意,微微一笑,颔首道:“如此也好,我那儿的铺陈都是现成的,极是方便。”
贾母闻言,略想了一想,便笑着道:“你们姊妹感情好,一处住也使得。”
寒暄一阵,便到了午时,因贾母见房中众姑娘齐聚,锦绣团团,心情十分欢畅,便让人在上房里设了酒席,大家一起用了饭,又说了一会儿话,贾母依律要歇中觉,便让众人各自散了。
因迎春已经说定要去潇湘馆,便与黛玉携着手,款步同行,几个丫鬟、婆子抱着行装,随在两人身后。
待进得潇湘馆,丫鬟、婆子打点一番,待收拾整齐,方一起行礼,依次退出厢房。
窗外秋风徐吹,恍然有话语声贯入耳中,却是那些刚告退出去的仆妇在窃窃私语:
“上次二姑娘回来时,颇有些恹恹的,听说她在孙家,很受了些委屈,这次回来,却是又华丽又光鲜,前后对比,实在让人惊叹。”
“事情呢,的确有些奇怪,不过,宝姑娘说得好,二姑娘毕竟是贾府正经的小姐,府里风头正盛,宫里又有当贵妃的娘娘,孙家哪里敢放肆?”
“正是这话呢,俗话说得好,朝中有人好当官,到了这儿,竟要换成宫里有贵妃,连带着一家人都风光富贵,实在让人羡慕。唔,贾家的光景这么好,难怪几位表小姐都爱与宝二爷亲近,想必也是看重了这份富贵,想长长久久地留下来呢。”
“这件事情,我们私下里也常议论,史家的云姑娘,已经定亲了,不必再提,剩下的两位姑娘,老太太心里,必定喜欢这里的林姑娘,二太太那边,却只爱与薛家的宝姑娘亲近,两边都有人依靠,才貌也都是好的,宝二奶奶的宝座,到底归属谁,还真难以判断。”
零零星星的说话声,渐行渐远渐低微,最后终于沉寂下来,归于平静。
这番话听下来,迎春早已柳眉倒竖,气得满脸通红,拂袖道:“这几个婆子满嘴胡说八道,实在让人着恼。”
黛玉却是面不改色,微笑道:“既然知道她们在胡说,姐姐又何必理会?”
素手轻抬,拍了拍迎春的手,随即道:“无人背后不说人,无人背后无人说,只要自己想开了,看淡了,其余的,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见她这般平和,迎春不由受了感染,也慢慢平静下来,却仍旧有些气恼,皱眉道:“自听了妹妹之言之后,好些事情,我都明白了,只是,我替妹妹不值,我能有今日,明明全是妹妹的功劳,被薛家的宝姐姐一说,竟成了靠元春姐姐换来的,黑白颠倒,叫我如何能服气?”
话音刚落,立在一旁的绣桔便抬起头来,也开口道:“两位姑娘说话,奴婢原不该多嘴,只是,今天的事情,实在有些离谱,当初我们姑娘归省,在大家面前诉苦,除了林姑娘之外,没有任何人肯关心我们姑娘,到了如今,宝姑娘却屡次拿我们姑娘说事,以奉承老太太、二太太,这般行径,实在让人冷齿。”
黛玉唇边依旧含笑,眉目间隽着从容之意,徐徐道:“随她去吧,我原不在意这些,只要以后姐姐能够安好,便足够了。”
说到这里,便转眸看向迎春,安静问道:“说了这么久,都是在念叨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还是谈正经事情,瞧姐姐的面相,的确比上一次精神了很多,姐姐在孙家,到底怎么样了?孙姐夫对姐姐的态度,必定已经转变了吧?”
听了这话,迎春脸颊微红,因笑了一笑,挽住黛玉的手,柔声道:“若是说这个,还真要多谢妹妹,那天妹妹说,倘若身边空无一人,不要忘记依靠自己,这话当真对极了。”
“刚回到孙家,我与他针锋相对,再也没有低过头,刚开始的时候,他很是气恼,简直要跳脚大叫,却并不曾真正发火,反而还答允,从今以后,一定会善待我,府中那些人的态度,也已经改观。”
“我终于深深懂得,原来,人活在这个世上,只要我自己坚强了,那么,便不会再被人小觑,他们再想瞧我,都得抬起头来才行。”
听她言笑晏晏,眉目间流溢出悠然之意,黛玉不由嫣然含笑,轻轻道:“如此说来,姐姐在孙家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了。”
迎春笑而不答,一旁的绣桔欢声道:“不但不艰难,简直能用轻松来形容,孙姑爷的态度,已经有天壤之别,不但真正将我们姑娘当成正室夫人对待,一应家事,都让姑娘决断,便是底下那些侍妾,除了有两个安分守己的,其余的尽皆遣散了。”
说到这里,盈然看向迎春,眨了眨眼,接着道:“林姑娘且放心,如今我们姑娘已经化被动为主动,孙姑爷竟是处处小心,不敢有半点过分的举动,唯恐我们姑娘冷面相对呢。”
见事情与自己预料的大同小异,黛玉轻轻拍手,唇边笑意愈深,颔首道:“如此很好,惟愿今后二姐姐与孙家姐夫能和谐相处,相伴一生。”
迎春面上微红,默了一会儿,方轻轻道:“也罢了,我终究是凡尘中人,如今能得这样的安身之所,也算是一大幸事。”
说到这里,因想起一件事情,便抬头注视着黛玉,笑着道:“对了,上次妹妹曾赠给我一幅古画,如今我也用不着了,待会儿让绣桔收拾出来,原璧归赵。”
听了这话,黛玉略有些吃惊,然想了一下,也便点头道:“想来如今孙家姐夫讨好姐姐都来不及,以前的事情,自然不会再追究,就依姐姐之言吧,不过,倘若以后再有什么变故,姐姐千万要记着来找我,不必有任何忌讳。”
闻言迎春自是感动,点头应了一声,随即道:“我能有今日,全靠妹妹从中周旋,感激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不然倒显得太生分了,我只想说,今后无论妹妹有什么打算,我都会支持妹妹,尽全力护妹妹周全。”
伸手揽住黛玉,轻轻一叹:“刚才那些婆子的话,虽然十分讨人厌,不过,有些事情,妹妹还是该早些打算才是。”
说到这里,声音略低了几分,含着担忧之意:“宝姐姐本就得二太太的欢心,如今又百般讨好老太太,将来的境况,实在……”
“二姐姐,”黛玉美目轻颦,不待她说完,便止道,“姐姐的意思,我心里很明白,不过,对于宝玉,我心里没有半点私心歹意,既是这样,宝姐姐无论做什么,我都不在意。”
听她说得这般风轻云淡,明明白白,迎春脸上有片刻的呆怔,却很快清醒过来,颔首道:“虽然我心里不知道,妹妹为何会看开了,不过,我心里很清楚,妹妹蕙质兰心,看事明透,绝不会走错路的。”
沉吟须臾,看着风华绝代的黛玉,含着一抹怡然笑纹,旋即道:“其实,仔细想一想,这样也很好,以宝玉的品格儿,哪里配得上妹妹这个人?想来,将来妹妹一定会在红尘里,遇上一个才貌双全、情投意合的君子,一生喜乐幸福。”
黛玉伸手轻挽鬓发,双靥的笑意清婉却浅淡,声音亦缥缈如浮云:“很多美好,只存在于梦境里,如今的我,并没有什么奢望,不过是,一切随缘罢了。”
不禁慨叹,青梅竹马的情分,走到如今,竟只余一声叹息,即便她已淡看世情,心灵深处,还是凝上了一抹伤痕,挥之不去。
如是,她的一颗芳心,已是静如止水,再无半点波澜。
迎春心思敏锐,听了这番慨叹之言,心中亦有些明白,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在心底祈祷,希望她能遇上一段良缘,希望,会有一位谦谦君子翩然而来,全心全意对待这位妹妹,以真心化去她心头的伤痛,让她幸福一生,快乐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