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双双逝世,林家风流云散,这世上,贾府众人,的确是唯一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
但是,她出自姑苏世家,虽然容颜如花般娇嫩,虽然是水一般的女孩儿,却有着铮铮傲骨,有着自己的处事原则。
这份宝贵的亲情,她很珍惜,可是,她并非无知之人,在她的认知里,只有真心善待自己之人,才值得自己全心回报。
倘若,这份亲情,只是虚假的表象,那么,她宁愿完全舍弃,什么都不要。
所以,此时此刻,她才会目不转睛地看着贾母,想要知道,这个口口声声将女孩儿当成珍宝的外祖母,是否真的心口如一?是否,已经洞悉一切,却对迎春之事不闻不问,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富贵双全的清福?
在她明澈如秋水的目光的注视下,贾母顿了一下,眼角立刻迸出一抹错愕,向宝玉招手,沉声问道:“刚才你在说什么?怎么,你二姐姐嫁到孙家后,受过很多委屈吗?这样大的事情,怎么没人告诉我?是不是,你们觉得我年纪大了,不必再将我看在眼里,可以任意欺瞒我这个老太婆?”
听了这番话,房中众人面面相觑,神态不已。
因见迎春穿着打扮截然不同,宝玉一时忘形,才快言快语地将心里的话都嚷了出来,却忘记上次迎春归省的言谈,贾母并不知情。
如今,听到贾母的质疑之言,宝玉脸上一白,自是瞠目结舌,惶惶恐恐,难以开口掩饰。
黛玉却是眉心轻舒,松了一口气,看来,对于迎春之事,外祖母事先并不知情呢。
虽然觉得外祖母是一家之主,却不理外事,未免有些不妥当,但是,黛玉心里,到底还是生出一抹淡淡的安慰。
举目看去,虽然贾家的确有些炎凉,但有一个真心对待合府众女孩儿的人在,有一个重视亲情的外祖母在,足矣。
她这般静静思量,柔肠百转,房中的气氛却有些凝滞尴尬,让人手足无措。
一片静寂声中,薛宝钗飘然起身,笑语如珠:“老太太且别生气,你瞧迎春妹妹的穿戴打扮,哪里像受过委屈的样子?”
听了这话,贾母不由一怔,回头瞧了瞧迎春,沉吟半晌,才点头道:“迎丫头的模样,的确很精神,瞧着小日子必定过得很不错,只是,刚才宝玉为什么要说那番话?”
闻言薛宝钗神态自若,不急不缓地道:“宝玉的性子,老太太也是知道的,原是着三不着四,不管什么事情,到了他嘴里,都要变味,他说的话,哪里值得相信?”
说到这里,便行到贾母面前,旋即含着敬服的语气,接着道:“至于欺瞒老太太什么的,我们这些小辈,哪里敢做这种事?老太太是这合府的主心骨,姨娘每每说,一旦遇上大事,都要请示老太太,才能做决定,对老太太敬重到了十分呢。”
薛宝钗这般出言矫饰,一番话说下来,竟是脸不红心不跳,当真有几分处变不惊的气概和风度。
一旁的王夫人立刻抬眸看着薛宝钗,目光柔和,心中既感激她不避嫌,在老太太面前,出言为宝玉解困,又欢喜她的稳重端庄,成就金玉姻缘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了。
听了薛宝钗之言,贾母神色稍霁,却仍旧有些犹疑,皱眉道:“听你这番话,也有些道理,但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如今我竟不知道,到底该听你的,还是听宝玉的。”
薛宝钗神态镇定,妆容精致的脸颊在盈盈笑意下毫无破绽,温婉地道:“事到如今,老太太心里有疑问,本是理所当然的,这样罢,我的话,宝兄弟的话,老太太都不必听,只问一问当事人,一切便都一清二楚了。”
说到这里,便转眸看向迎春,笑问道:“迎春妹妹,老太太这般关心你,你不妨说一说,你出嫁之后,日子到底过得怎么样?”
她这般含笑问话,心中没有半点慌乱之感,只因她清楚地明白,迎春其人,心里必定极尊敬这位长辈,以迎春的性情,必定不会在白发苍苍、满脸慈爱的祖母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倾诉以往的苦楚,惹祖母伤心落泪。
果然迎春思量一番,看着贾母,心中不由一软,并没有将真情吐露,只抿唇笑了一笑,有些艰涩地道:“果然是老太太过虑了,我嫁到孙家之后,吃香的喝辣的,满府的丫鬟仆从,都任由我使唤,十分逍遥威风,比在家当姑娘时,还要好几分呢。”
听了这话,贾母唇边溢出一抹笑纹,连连点头,欢喜地道:“果然这样,我便放心了。”说着,侧眸看了宝玉一眼,笑容微减,声音却依旧温和:“宝玉,今后你再不可胡说,让我担惊受怕,心绪难安。”
刚才因自己说漏了嘴,宝玉早吓得不知所措,如今听了这话,哪敢再多言,连忙敛了神色,恭顺地道:“老太太的话,孙儿记住了。”
话音落下,旁人还未开言,薛宝钗已经轻轻抿唇,笑如银铃:“宝兄弟也不必如此,只要以后多多小心,将话说明白一些,就行了。”
说着,回头看向贾母,言笑晏晏,接着道:“今儿个我到这儿来,见识了老太太疼爱迎春妹子之心,真真让人感叹,不过,依宝钗的愚见,这些事情,老太太实在不须操心,贾家原是名门望族,在朝中的地位显赫无比,如今宫里又有一位得宠的贵妃娘娘,无论是谁,都要高看几分,从贾家嫁出去的迎春妹子,哪里会受半点委屈?”
她这般嫣然含笑,长袖善舞,拐弯抹角地说起贾家在宫中有一位宠妃,其最终用意,自是奉承王夫人,讨王夫人的欢心。
迎春虽然性子好,听了这话,也不由有些作呕起来,动了动唇,几乎要将以往之事和盘托出时,却见黛玉脸色淡然,轻轻摇了摇头,便只得冷冷一笑,缄默下来。
果然听了薛宝钗之言,王夫人虽是一言不发,眼梢眼角,却有笑意隐现,得意异常。
见状探春自是不甘落后,便也笑了一笑,凑趣道:“正是这话呢,素日里我常想,我们这些女孩儿,有贾家的荣耀做依靠,有娘娘的福分庇佑,又有老太太疼爱怜惜,真不知是前世做了什么好事呢。”
闻言贾母更是回嗔作喜,扬唇道:“你们听三丫头这番话,赞了一通人,连她自己也绕进去了,说自己前世修了福,真是个机灵鬼。”
众人听了这话,便也笑了起来,一起道:“老太太所言极是。”
如是言笑晏晏,一团喜乐和祥之气。
这一场闹剧,黛玉一直不言不语,冷眼旁观,虽然唇边也噙着笑意,却淡然而冷漠,心间的慨叹,止也止不住。
虽然她早就知道,薛宝钗是心思深沉之辈,却从来不知,原来,这个女子的定力,竟然这般好。
即便是睁着眼睛胡诌,她也是面不改色,从容不迫,这样的本领,如何能不使人惊叹?
第38章:颦心如水
众人说说笑笑,气氛融洽,过了一会儿,绣桔方行上前来,向贾母屈膝行礼,陪笑道:“今儿个来之前,孙家姑爷嘱咐奴婢,说是自己公务繁忙,不能陪姑娘过来,不过,姑爷有件表礼,想送给老太太,略尽孝心,希望老太太能笑纳。”一面说,一面恭顺地呈上紫檀木锦盒。
听了这话,立在一旁的鸳鸯忙行上来,伸手接了锦盒,小心打开,众人看时,却是一株紫灵芝,根须俱全,一看便知是极难得之物。
王夫人瞧了须臾,不由笑容满面,称赞道:“这样的灵芝,价值不菲,实在难为他了。”
贾母微微颔首,欢声道:“东西呢,的确很不错,不过,我在意的却不是这些。”
说着,便摆了摆手,令鸳鸯将灵芝收好,随即转头看向迎春,感慨道:“我年纪大了,这些年,随外面怎么闹,从没有管过,只在你们这些女孩儿上面用心,期盼着你们能衣食无忧,长久富贵。”
“众人里面,只有你的脾气,最是软弱胆怯,遇事只知道回避,自你出嫁之后,我一直悬着一颗心,担心你到孙家后,会受气受委屈,难过上好日子。”
“不过,如今我终于放心了,你那夫婿,自是看在你的情分上,才肯费心费力,孝敬我这个老婆子,想来,他对你,应是极好的了。”
听了这话,众人陆续转过头来,盈盈瞧着迎春,唇角轻扬,溢出一抹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在满屋人的注视下,迎春垂下眼眸,双靥却盈上珊瑚一般的红晕,羞怯难言。
须臾之后,薛宝钗因道:“老太太所言极是,二妹妹所嫁的,必定是一位佳婿,将来富贵双全,可想而知。”
说到这里,轻轻“唔”了一声,带笑看着贾母,随即道:“说起来,这合府的女孩儿,都是老太太教养的,如今,二妹妹嫁了个好人家,大姐姐更是了不得,当了娘娘,又体面又尊贵,老太太不但会调教人,自身的福气,更是无人能及的。”
她这番话,娓娓道来,一言一语里,皆在巧妙奉承,贾母不由满脸堆笑,因道:“素日里我常说,琏儿媳妇是个能说的,今儿个一瞧,才知道宝姑娘这张嘴也是个极厉害的,比起琏儿媳妇,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