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贾环脸色发青,眼角迸出几许愤懑,几许恼怒,却是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立在一旁的黛玉料不到两人竟会吵得这般激烈,怔了好一会儿,方启唇长叹,明眸在探春、贾环身上流转,软语劝道:“按理说,这原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是个外人,不该插手,只是,今儿个遇上了,少不得也说几句,你们两人,到底是姐弟,有话大家慢慢商量就是,何必这般冷言相对?”
贾环脸上的笑意淡而冷,摇头道:“我知道林姐姐想当和事佬,是一片好意,但三姐姐的态度,林姐姐也该瞧见了,她何尝将我当成弟弟对待?在她心里,只有太太和二哥哥是值得在乎的,因为,只有这两个人,才能助她飞黄腾达,嫁个富贵双全的好夫婿。”
说到这里,斜眼瞥了探春一眼,眸色冷淡,语意中不凡嘲弄之色:“三姐姐识文断字,心里必定明白‘百善孝为先’的道理,今时今日,姐姐却凉薄如斯,我竟不知道,连自己的亲娘都不愿认之人,将来菩萨会怎么保佑三姐姐,怎么让三姐姐飞上枝头当凤凰。”
听了这番冷言,探春脸上血色尽去,苍白得仿佛冬日落雪一般,对贾环怒目相向,用尽了力气,一字字地道:“将来我怎么样,不须你与姨娘操心,今后,只要你们不来牵扯我,你们爱怎么样,都随你们的便。”言罢,也不暇与黛玉叙话,竟是一拂云袖,径直快步而去。
黛玉怔了一下,来不及阻拦,只能看着她渐行渐远,不过须臾功夫,身影便已消失在视线里,再不可见。
轻叹一声,黛玉回过身来,却见贾环一脸凄伤,眼中落下泪来,抽抽泣泣地道:“我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摊上这么狠心的姐姐!”
见他语意悲痛,泪流满面,黛玉不由心生不忍,抽出袖中笼的洁白丝帕,递了过去,温声道:“环兄弟,且别太伤心了,擦一擦泪罢。”
贾环接了丝帕,却依旧泪流不止,低低地道:“素日里,三姐姐眼底心里,竟只绕着宝玉、太太打转,再看不到其他的人。”
“太太跟前,还少人服侍吗?偏她每天都要去凑趣,伏低做小地讨太太欢心,姨娘那边,别说常去探望,便是一句亲热话都没有。”
“宝玉那边,一屋子的丫鬟侍女,没人做针线吗?她竟是特特用了上好的丝绸,给宝玉作鞋子,至于我这个亲弟弟,无论我穿什么,她都不在意,更别说帮我做衣服做鞋子了。”
“姨娘的性情,的确乖张了些,我又生性愚笨,不怎么成器,这些道理,我都明白的,但是,三姐姐与我们,有着至亲的血缘关系,她怎么能不将我们母子放在心上?怎么能将我们看做她的拦路石?”
他语无伦次地说完这些,越发哭得厉害,语意凄凉而忿恨:“撇开其他的不说,这些年来,宝玉什么正经事都没做过,偏偏总是吃香的喝辣的,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丫鬟服侍得妥妥帖帖,什么都不必操心,要什么都是顺手拈来,当真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
“他住在怡红院,里面的陈设饰物,样样都精致名贵,丫鬟多不尽数,我却与姨娘挤在一个小偏院里,房子简陋不说,身边只有两个粗笨的小丫鬟,有些针线活儿,竟要姨娘亲自动手才行。”
“宝玉极小的时候,家里的人便安排他上私塾,将他看成金珠宝贝一般,后来他在私塾闹了一场,不想再回去,家里人也是言听计从,没有半句责怪之言,到了我这里,竟是从未想过,要送我去上学,让我能够长进一些。”
“我心里清楚,我这样的身份,的确赶不上宝玉,但我到底是这个家正正经经的三爷,我不敢奢求能如他那般过日子,唯一期盼的,不过是家里的人能多疼我一些,三姐姐能将我当亲兄弟对待,不过如此而已,我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样简单的期盼,竟总是实现不了?”
听了这番话,黛玉心头生出悠长的叹息,心知贾环压抑已久,才会在此时此刻,将自己的心事竟皆和盘托出,没有半点避讳。
仔细想一想,眼前的这位少年,生母不长进,嫡母不疼爱,亲姐姐视之为陌路,的确很是可怜。
月难常圆,人各有恨,世事总是这样百转千回,让人慨叹,让人伤感,难以释怀。
心中这样想,黛玉杏眼微阖,修长的睫毛上惹上几滴珠泪,叹息道:“素日里,我与环兄弟接触得少,从不知道你心里有这么多的委屈。”
贾环甚少听到这么温和的话语,闻言低垂着头,尽情哭了好一会儿,抬头时,见黛玉一脸悲悯之色,眸中含泪,容色绝丽,仿佛带雨梨花一般。
见了美丽如斯的黛玉,贾环心中一动,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用丝帕拭了眼泪,低低地道:“环儿失态,让林姐姐看笑话了。”
黛玉略略止住眼泪,摇头道:“环兄弟何出此言?算起来,我们也是亲眷,何必说什么笑话不笑话的话?”
抬头看着贾环,眸色温暖,语意轻柔婉约:“我知道,方才这些心事,在你心中辗转了很长时间,如今,你能尽数说出来,心里必定觉得轻松了许多,是不是?”
贾环低垂着眉眼,越发显得神色怯弱,点了点头,语含叹息之意:“林姐姐所言极是,我的确觉得好受了些,只是,因了我的缘故,竟让姐姐也伤心落泪,倒是我的不是了。”
黛玉温婉抿唇,轻轻道:“我本是常哭之人,如今落几滴泪,并没什么关系,不过,我想劝环兄弟一声,落泪哭泣,是专属于女子之事,而环兄弟,是堂堂男子汉,当明白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才是。”
说到这里,便带笑看着贾环,眉目间俱是脉脉温意,随即道:“今儿个的事情,倒也罢了,只是,以后环兄弟切不可再有如此举动,以免惹人闲言。”
贾环听了这番话,眉宇间的哀切之色愈浓,长长一叹,声音中便有了自暴自弃的意味:“林姐姐温言叮嘱,我很感激,不过,我已经落到如斯境地,受尽合府之人的奚落,还怕几句闲言碎语吗?”
第35章:温言细语
黛玉本打算既然遇上了,略劝几句,就此罢了,如今听了他这番话,便敛了神色,摇头道:“环兄弟的处境,我很同情,但环兄弟的话,我却不太赞同。”
抿唇淡笑,语意清婉却郑重:“环兄弟,倘若连你自己都不自矜身份,如何能指望别人正眼看你?你当知道,人若受辱,必先自辱之,而人若自强,必能逆转困境,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之人。”
贾环闻言,不由得一愣,低了半日头,方嗫嚅着道:“我这样的身份,哪里还敢奢望成为什么人上之人?我只求这个家,能将我与姨娘当人看,多疼爱我一些,多看顾姨娘,便很满足了。”
听了这番话,看着他悲悲切切的眉眼,怯怯缩缩的神态,黛玉暗自长叹,心中涌起万千思绪,再难平静。
只有遭遇过坎坷,受过冷待之人,才会深切渴求他人的尊重,期盼能得到真心实意的关怀。
这样的心思,只有亲身经历过之人,才会深深懂得。
比如自己,这般寄人篱下,所盼的,不是锦衣玉食,不是富贵荣华,而是,那份亲人给予的真情和关心。
这一刻,贾环的话荡入黛玉的心,令黛玉心有戚戚,对于眼前这位少年,更是悲悯不已。
转念又想,其实,素日里这贾环除了举止小家子气,进退失仪,常惹底下的丫鬟取笑之外,也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何况,这些年,他一直与亲生母亲相依为命,颇为孝顺,尚有可取之处。
既是这样,自己何不开解他一番,让他不再自怜自叹、自暴自弃呢?
这样的念头涌上心头,黛玉便轻启珠唇,舒出一口气,竭力定下心神,挑眉道:“环兄弟的意思,我心里很明白,但这贾府的境况,环兄弟也应该是极清楚的。”
凝眸瞧着贾环,明眸顾盼处,似温玉流光,随即道:“今儿个我在此处遇上环兄弟,想来也是缘分,既是这样,我便有什么说什么,绝不避讳。”
“如今这府里,以二太太为尊,以宝玉为珍宝,这是不争的事实,至于你与姨娘,却是没有多少人在意的。”
“你纵然有期盼,纵然想得人看重,但是,倘若你什么都不做,只会说空话,反而还自暴自弃,那么,再过十年,哪怕是二十年,也依旧还是如今这样的处境,绝不会有任何改变,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吧?”
听了这番话,贾环瞳孔一缩,溢出几许愕然,几许震惊,几许怅惘,显然在此之前,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许久之后,贾环方才抬起头来,含泪看着黛玉,低低地道:“林姐姐出自书香门第,饱读诗书,一言一语,皆是正经的大道理,只是,我这样的人,连私塾都进不了,连一个姨娘尚不能保全,哪里还能做别的?想来,将来的日子,也不过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地混日子罢了。”
黛玉轻轻摇头,断然道:“环兄弟何必说这样的话?你虽然年纪尚小,却是堂堂男儿,所行所为,皆应有男子的气度。”
“我知道,宝玉受尽合府之人的关怀爱宠,环兄弟遇上的,却尽是冷待,这让环兄弟觉得很郁闷,这些,我都能够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