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轻轻“唔”了一声,脸色依旧平和如初,从容道:“我在林家时,父亲便常说,礼仪不可废,纵然旁人失仪,身为林家人,却不能自失身份,所以娘娘出口辱骂,我绝不会还嘴,只想问娘娘一声,娘娘说出手之人是我,不知是娘娘亲眼所见,还是主观推断?”
言罢,不待元妃回答,便吸了一口气,复又道:“以我与娘娘微妙的关系,若不是见娘娘一副动了胎气的模样,岂会甘愿留下?我可记得,当时娘娘一直背对着我,闭着眼睛,捂着肚子,看上去神志不清,难受至极,难不成,当时的娘娘,还有心情关注外事?还是说,当时娘娘根本就平安无事,只是在弄虚作假?”
听了这番绵里藏针的话语,元妃几乎哑口无言,眼底流转出掩不住的冷毒,定了定神,只好道:“你休要胡言乱语,当时我的确不舒服,对这一点,我绝不会否认,至于今日之事,只需推断即可理清,在场的三妹妹,与我情分甚笃,又同出贾家,可以说福祸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何会出手害我?相反,你虽蒙贾家收留多年,却一直性情乖僻,利用我思念亲眷之机进宫,私自与皇上结交,不但丝毫不念亲情,还当众与我反目,视我为眼中钉,你我之间,结怨已久,如今发生了这样的变故,你无可辩驳。”
闻言皇后抬起头来,目光在黛玉面上似钢刀般凌厉一刮,瞬间又恢复如常,沉吟着道:“元妃之言也有道理,一亲一疏,恩怨自然分明。”
寥寥数十字,却不动声色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看法,元妃心中自是觉得安慰,眸中有流光飞快一转,继而失声痛哭,向太后道:“太后,臣妾好伤心,自林郡主进宫后,皇上待臣妾的态度便已大变,不但从不到凤藻宫探望,还屡次冷言相加,臣妾一直做恶梦,日夜难安,却从不敢怨恨,便是今天与林郡主偶遇,也只想与她好言交心,盼她能顾念亲情,劝皇上回心转意,丝毫没有别的念头,臣妾已经如此小心,为什么她还要害臣妾腹中的孩子,夺了臣妾的唯一依靠?”
她说到这里,转首看着黛玉,恨得死死咬住唇,尖声道:“我与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害我失去君恩,虽然身在凤藻宫,却受尽冷落,如居冷宫,我百般隐忍,不与你计较,为何你还不甘心,一定要将我置于死地?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害了我的孩子,我便再无翻身之望,更能为你今后的日子铺路立威?你是不是以为,只要迷惑了皇上,就能毫无阻碍地当上妃嫔,三千宠爱在一身?”
元妃这番话,说得委屈而尖锐,许久未开口的太后静静听了,沉吟半晌,转而望向黛玉,问道:“明蕙郡主怎么说?”
话音一落,四周便陷入一片静默中,遥遥听得远处有冷风自树叶间穿梭而过,声声如诉,室内所设的紫铜蟠龙烛台上,双烛高燃,滴滴红蜡静静垂落,悄然无声,看上去当真如红泪一般。
蜡烛还有心,替人垂泪叹伤感,黛玉只觉得心中堵得慌,她与元妃不和,是一早便注定的,然而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彼此会如此争锋相对,反目成仇,更没有想到,会被太后如此询问,即便太后言语中听不出到底偏向谁,但她有此一问,便说明她心中存了犹疑,形势于己极为不利。
叹一声,自己只是一个极平凡的女子,与世俗格格不入,一心只盼着能过简单安宁的日子,到如今,却屡次陷入争斗中,身不由主,这样艰难而痛苦的日子,何时才能走到尽头获得新生?
几度沉浮风云中,看尽繁华,览尽红尘,只是不知,到了今时今日,信任与真情该向何处寻找?
这样想着,当真觉得有些心灰意冷,只有脑海中的思绪格外清晰,此时此刻,出了尽力真情流露,打动太后,以期拖延时间、等候李稹归来之外,已是别无选择。
只是,即便能撑到李稹回来又如何?这次的意外,令李稹失去了一个皇嗣,对于自己,他当真能全心相信、尽力维护吗?
心中柔肠百转,愁肠满怀,化作良久无言。
见她如此,太后一时无言,眼中漫上一点深色,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水一般,许久,复又道:“郡主不言不语,不知是什么意思?”
皇后眼底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锐,声音也淡到极致,听不出一丝感情:“刚才郡主还口若悬河,如今却沉默以对,本宫虽然不是喜爱擅自揣度之人,却也不免怀疑,郡主是否辩无可辩,无话可说了?”
“明蕙绝非无话可说,而是觉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必多辩?”黛玉于静寂无声中抬头,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水光,慢慢道,“明蕙自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多年,虽然是携遗产进府,但因衣食皆需仰人鼻息,受尽闲言冷语,后来突然被元妃召进宫,心中日日忐忑担心,当真是人如浮萍,身不由己。”
这番话语意低缓,无语凝噎,带着说不完的自伤,道不尽的哀婉,直逼入人心,连带着太后也觉得酸楚难忍,喟叹不已。
皇后那边,却对黛玉的言语不屑一顾,但见了太后的模样,脸上不免浮现出一丝不悦,夹杂着几丝惊恐,声音中也透出急切的意味:“郡主的身世,本宫早已尽知,如今重新提起,倒不知是什么意思?”
“皇后且别着急,耐心听下去,明蕙自会解释,”敏锐如黛玉,如何听不出她的心思,却依旧不慌不忙,婉声道,“明蕙之所以说这些,是想告诉太后、皇后,明蕙多年受苦,最盼望的,不过是有人能诚心相待,遇上皇上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心中的感激欣喜,当真无法言喻,刚才明蕙进来时,也向太后、皇后表明过自己的立场,元妃所怀的孩子,不仅关乎她自身,更是皇上的孩子,明蕙宁愿自己受到伤害,也不愿看到皇上伤心,明蕙言尽于此,倘若太后、皇后愿意相信,明蕙自然能置身事外。”
她说到这里,酸涩之味不由自主涌上了喉头,声音也低缓下来,“相反,倘若太后、皇后心中已经先入为主,认定是明蕙所为,明蕙就算巧嘴如簧,又有什么用?”
听了黛玉的话,太后一脸感叹踌躇,平一平气息,方向她道:“哀家知道,刚才直接开口询问,郡主心中必定十分难过,其实,郡主的品行,哀家并不怀疑,只是今日之事,实在太过离奇,叫哀家也无法分辨。”
说着,便转首望向皇后,微微皱眉道:“不知皇后心中是怎么想的?”
见黛玉不动声色地将形势扭转,皇后一阵怔忡,轻轻“唔”了一声,方陪笑道:“母后在宫闱历练多年,说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元妃如此伤心,臣妾看了着实心疼,若是不尽快处置此事,实在对不住她。”
太后听了,脸上也浮现出不忍之色,点了点头,却叹息不语。
皇后沉吟须臾,便转首看向身侧的侍从,摆手道:“如今天也晚了,你们去命人准备些晚膳送过来,再在凤藻宫加强戒备,闲杂人等,一律不许进来。”
话音刚落,便有男子的声音翩然而至:“倘若臣要进来,不知皇后娘娘是否应允?”
第37章:云涌
清越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落入众人耳中,震破一室的迷茫僵持,回眸看时,正是水溶舒袍而入,立于屏风处,神态潇潇。
他来得这样突然,不但皇后瞠目结舌,便是黛玉也觉得甚是意外,然而不必深想便知道,这个男子,必定是来为自己鸣不平的。
不禁慨叹,原来,即便曾经被自己冷待,回首处,有些人却始终都在,再细看,依旧温润如玉,呵护备至,从不曾变。
心中犹自柔肠百转,水溶已经敛了衣服,行下礼去,皇后烟眉微挑,开口问道:“这么晚了,北静王为何有空过来?”
水溶一袭月白色轻裘,从容答道:“因多日未见太后,溶与母妃都甚是想念,可巧今儿个的朝务处理完了,溶便特意过来请安,谁知到了太后娘娘的住处,竟是一片漆黑,人影都没有几个,只有元妃娘娘这里灯火通明,溶一时好奇,便想过来一探究竟。”
他说到这里,侧首睨黛玉一眼,清疏的面容骤然浮现出一点冷锐,复又道:“不想听到太后、娘娘正在询问明蕙郡主,溶不便打扰,只好在外面等候,行为莽撞之处,还请太后、皇后谅解。”
皇后看着他的神态,先是一怔,继而想起除夕宴席上,当初提及要给水溶、黛玉赐婚时,黛玉虽然没有出言反对,却始终一言不发,心中不禁一动,但凡世间男子,大多看似洒脱清雅,本性却截然不同,赐婚不遂,又听到黛玉与李稹越来越亲近的传闻,双重打击下,这个男子心中,未必没有嫉恨和不甘。
她一直都知道,在太后心里,水溶是值得信任之人,此时此刻,自己与黛玉僵持不下,太后又态度不明,若是能将水溶拉到自己这边,自是能说服太后,稳操胜券。
心中这样想,皇后自是暗笑不已,便淡淡道:“莽撞不莽撞,且不去说它,北静王在朝堂上,素来心思清明,料事如神,不偏不倚,今儿个既恰好遇上了,想来心中自有一番见解,本宫与太后正觉得焦头乱额,不如请北王爷将自己的看法说出来,也好让太后和本宫参详,不知北王爷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