抿起朱唇,看向黛玉的目光里渐次露出一抹激赏,嫣然道:“林妹妹心思缜密,考虑周全,非我能及。”
黛玉缓缓摇头,温声道:“凤姐姐何必谦虚?素日里这府里的人,谁不夸赞姐姐精明能干,比男子还强许多?”
凤姐儿唇边笑意愈深,轻轻道:“我那算什么,不过是算算账、辖制下人,只有一点小聪明罢了,哪里及得上妹妹的灵秀明睿?”
见凤姐儿依旧在这话题上纠缠,黛玉不由失笑,摆手道:“罢了罢了,姐姐,我们消停些吧,若是再互相夸赞下去,今天也说不完的。”
凤姐儿点了点头,笑着道:“妹妹说的是,还是谈别的吧。”
抬眸看着黛玉,眸中隐约露出一抹迟疑,轻轻咬着唇,问道:“刚才人多,我也不好问,现在这儿只有我们姊妹两人,可以推心置腹,好好聊一聊了,好妹妹,方才你说,对于宝玉,你已经不在意了,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黛玉微抿绛唇,一脸的风轻云淡,“小时候,我与宝玉,的确比一般人亲近,不过,人长大了,对有些事情,会看得更清楚一些,我已经明白,宝玉这样的男子,并不是我所期盼的真心人,倘若遇上风雨,他也绝不能护我周全。既是这样,还不如早些放开了,对他对我,都是一件好事。”
其时,她眸色清亮,眉目间一片淡然之色,言语绝然无比,却说得平静而宁婉,波澜不惊。然而,也唯其如此,方才显出这番话并非随口而出,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
听了这番话,凤姐儿定定望着她,柔肠飞转,不由生出千百种念头,久久不能言语。
过了许久,凤姐儿方才稳住心神,向黛玉道:“既然妹妹已经下定决心,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启唇叹息一声,脸上徐缓溢出感伤之色,接着道:“其实,若是仔细想一想,妹妹这决定也很好,宝玉这个人,性子的确软弱了一些,又爱与丫鬟打闹,哪里配得上妹妹这样的人?至于太太,也是一心想着薛家,对妹妹从没有好脸色,倘若妹妹与宝玉当真成缘,将来妹妹必定会受不少委屈。对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我们那边的大太太,常给我脸子看,却又让人有苦说不出,真真难受极了。”
见凤姐儿突然露出伤心之色,黛玉怔了一下,心中生出一抹悯意,住在这个繁华似锦的地方,看似风光无限,可是,深藏心里的苦,又有谁能感觉到?
眼前的凤姐儿,既是合府的当家人,又得老太太看重,应是极好的,只是,她也有自己说不出的苦衷,所嫁的丈夫到处胡作非为、拈花惹草,自身又不得婆婆待见,这些事情,让人又堵心又难受,偏偏无处诉说。
叹红颜,容色本如花,娇艳娆丽,美不胜收,但倘若这花开在朱门粉墙之内,那颗芳心,便会在一重重风雨霜雪的冲击下,伤痕累累,苦不堪言。
第14章:论昔今
看着容色愁苦的凤姐儿,黛玉心中思绪万千,默了一会儿,方含悲道:“素日里,旁人常说姐姐管着一大家子人,是当家奶奶,又体面又风光,哪里知道姐姐心里的苦?”
素手轻扬,挽一挽鬓边的落发,旋即道:“好姐姐,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只是,我心里面,有几句话想与姐姐说一说,若是换了旁人,我还不乐意说呢。”
凤姐儿愕了须臾,因笑道:“妹妹识文断字,见识自是高远的,有话直说就是,何必如此客气?”
黛玉轻轻颔首,微笑道:“如此,我便有什么说什么了,倘若我说错了,姐姐也别见怪。”
凝眸于凤姐儿,敛了笑意,叹息道:“我在这里的日子不短,对这两府的事情,也略知道一些,姐姐,你可曾想过,你是大舅母的儿媳,为何大舅母对着你,总是冷冷淡淡的?”
凤姐儿听了,脸上露出错愕之色,沉吟良久,方呐呐道:“妹妹这问题,我倒从未想过,多半是因为她心里一直厌恶我,才这样的罢。”
黛玉微微抿唇,摇头道:“姐姐与大舅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她岂会无缘无故地厌恶你?据我猜想,大舅母之所以这样,不过是心里有些不服气罢了。毕竟,姐姐是大房的正经儿媳,却一直在二房这边管家伺候,素日里,姐姐对二舅母,也要比大舅母尊敬亲热许多,两相一比较,大舅母心里自然就不平衡了。”
闻言凤姐儿心中一动,默了好一会儿,才颔首道:“妹妹说的是,我本是二太太的亲侄女,平时二太太常说,都是王家出来的,我们两人理当更亲近一些才是,再者,大太太的出身,并不显赫,不招二太太待见,我向来听二太太的,便也有些看不上大太太。因此,这些年,我一心扑在这边,只道服侍好老太太和二太太,让她们欢喜满意,便万事大吉了,大太太那边,的确要淡许多。”
黛玉秀眉轻颦,低声呢喃道:“这便是了,人心换人心,原就是古今不变之理,姐姐对大舅母不亲热,大舅母心里不自在,哪里还会有好脸色?”
凤姐儿脸色发白,低下头不说话,黛玉看着她,叹息道:“好姐姐,以前我常日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对于其他的事情,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如今,我已经心如止水,难得姐姐又来了这里,我倒想提醒姐姐几句。
轻抬柔荑,拍了拍凤姐儿的手臂,神态亲昵,语意柔婉:“如今,大舅母住在那边,琏二哥哥与你在这里管家,大舅舅又时常外出,即便在家,也是与娶的小妾在一起,很少管大舅母,大舅母一个人,想来也是极寂寞的,姐姐要多多体谅,若是有了空闲,也带着巧姐儿,多到那边走一走。一来,有孙女儿媳服侍,大舅母日子能过得开心些,心气也平了,自然不会再以冷脸对待姐姐,便是姐姐自己,少了人吵闹,也要省事很多;二来,姐姐先铺好了路,将来若是出了变故,姐姐回到那边,也能与大舅母和和气气地过日子,不至于受气受委屈。”
凤姐儿听得一愣,抬头瞅着黛玉,蹙眉道:“妹妹这话从何说起?我已经在这边了,哪里需要再回宁国府去?这些年,为了这府里,我将自己的嫁妆差不多都赔进去了,这般用心,难道太太会将我赶出去不成?”
听了这话,黛玉冷笑道:“素日里姐姐何等聪慧,怎么如今也痴了?二舅母让姐姐管家的缘故,我也猜着了,一来,虽然大嫂子是她的正经儿媳,但大嫂子脾气好,性子向来和善,做不了什么事情,哪里能挑起贾家这个担子?二来,管家理事虽然有实权,却极易得罪人,每日里琐事又多,得十分用心,才能处理得周全妥当。因了这些缘故,二舅母便让姐姐理事,这样,她自己不必费心劳神,不必受人埋怨,又能卖一个人情,让姐姐感激不尽,事事都遵从她的意思,而以姐姐要强的性子,也必定会谨慎用心,事事周全,如此,比起二舅母亲自管家,不知要强多少。”
说着,眉心一轩,又道:“不错,姐姐如今是在这里做当家奶奶,但将来呢?难道宝玉不成亲了么?即便姐姐是二舅母的亲侄女,也比不上正经的儿媳妇。何况,宝玉娶亲的人选,二舅母青睐谁,姐姐一直都知道的,当初姐姐身子不舒服,二舅母便让她参与理事,何尝顾及过她的身份是亲戚,不能逾越?做闺阁女子时,便已经这般出格了,难道到了将来,二舅母会舍了自己的亲儿媳,反倒让姐姐在这边呆一辈子,做一辈子的当家人不成?”
她这番话娓娓到来,从容不迫,凤姐儿不由一惊,想了许久,唇角露出一抹苦笑,涩声道:“妹妹说的是,我当真成了痴人,管了这么多年的家,竟从没想过这些事情,只怕我操劳了这么多年,用了这么多的心思,都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说着,便连声叹息,脸上越发苍白无力,没有一丝血色。
黛玉看着她,眼角露出一抹悯叹,软声道:“这些年,姐姐为了这府里,苦思冥想、日夜操心,身子大不如前,依我说,姐姐也该看破些,且将养好自己的身子要紧,至于其他的身外事,实在不值得在意。须知争强好胜之心太盛,到头来,受伤的,其实是自己。”
凤姐儿低了半日头,方叹道:“妹妹说的是,多亏妹妹指点,不然,我竟要当一辈子的痴人了。今后,我也留心一些,少操心这府里的事情,多去大太太跟前伺候,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黛玉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话语一转,出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虽然有很多事情,姐姐从来不说,我却是明白的。我知道,姐姐虽然心气高,心底里,却是极其重情的,姐姐一心对待琏二哥哥,只盼能得个合心的夫婿,却不料琏二哥哥竟是个纨绔公子,到处留情,白白辜负了姐姐的一片真情,所以这些年,姐姐一直都过得不怎么如意,偏又无处诉苦,真真难受极了。”
听了这番话,凤姐儿呆了良久,眸中渐渐泛起一抹水光,不由哽咽道:“真真妹妹生了一颗慧心,是我的知己。”
黛玉忙从袖中抽出手帕,递了过去,候她略平静一些,方劝道:“我说这件事情,本意并不是要引姐姐落泪,而是想劝姐姐一声,姐姐伤心归伤心,但还是要将心放宽一些才是,毕竟,身为女子,在这世上生存,本是极不容易之事,无论何时何地,都该珍重自己,永不看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