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心思聪颖,自然一点就通,听了皇后这番话,如何能不明白,不禁叹息,后宫的生活,原是这样的艰难,不过片刻功夫,流光里便泛起几次波澜,叫人应接不暇。
心念百转,黛玉只觉得脑海里思绪纷飞,纷纷乱乱,甚是复杂,连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期盼皇后继续说下去,还是想要抗拒。
果然见皇后转首望向水溶,含着笑意道:“北王爷文武双全,是朝廷的肱骨之臣,然而除了治国平天下之外,还要齐家,王爷已过及冠之龄,府中却依旧没有王妃,本宫瞧着实在难受,难得今天……”
还未说完,已经有两人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打断皇后的话,一个喊“梓童”,另一个则唤“皇后娘娘”,却是李稹与水溶。
皇后就算再不情愿,听到两人的声音,也不得不停住,默了须臾,抬眸看向水溶,目光中透着深深的疑惑和不解。
虽然只是听了一支曲子,但水溶与明蕙郡主的默契有目共睹,何况,这个郡主生得娇妍清倩,我见尤怜,当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这样的佳人,但凡是男子,只要见到了,都会喜爱钟情,倘若能有机缘,将她娶为妻子,必定欣喜万分,比加官进爵还开心。
李稹出言反对,本在意料之中,然而水溶那边,为何也会出言阻拦?难道,他并不喜欢这个女子,抑或是,心里还有别的思量?
心中百思不解,紫徽殿也在一瞬间,陷入莫名的安静中,没有任何人说话。
短暂的沉默后,水溶微合眼睛,叹了一口气,徐徐道:“皇后美意,微臣感激不尽,但微臣现在并无成家立业之意,还请皇后见谅。”
听了他的话,殿内的气氛不再凝滞,仿佛有数人蓦地松了口气一般。
李稹看水溶一眼,虽然心中也有些不解,却并不深想,只顺水推舟地笑了一下,接口道:“北王爷既这样说,皇后的提议,就此免了罢。
这几句话脱口而出,说得平静轻缓,无波无澜,却已是不可更改,皇后心底无论有多不情愿,都不能再说什么,只得悻悻低下头,就此罢了。
面对这一番争论,黛玉始终未发一言,慢慢低下了眉,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了然而懂得。
众目睽睽之下,北王爷站起身来,婉转推辞了皇后赐婚的请求,内中缘故,旁人不明白,自己又岂会不知?
他不是不愿意,恰恰相反,因为心里太喜欢,所以,不愿让她被权势束缚,不愿让她的终生大事,被他人所左右。
因为心中太在意,所以,他拚命放低自身,一直低到尘埃里,只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透过层层云雾,看到他的真心,心甘情愿地说一声愿意,那样的感情,才是他希望拥有的。
百转千回之后,终于愿意相信,对于自己,这个男子,是在用真心来喜欢,绝无世俗公子的孟浪轻浮。
终于明白,虽然自己被贾家薄待,受尽委屈,伤透了心,但是,在这个世上,真情却始终存在,始终萦绕在她身边。
不禁暗叹,原来,在这世上,竟有如此痴情之人,如他这样的感情,才真正称得上情到深处,无怨无悔罢?
这样一想,黛玉便觉得心绪如潮,然而,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失神,便已经清醒过来,恢复成之前的无喜无悲,只因为,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忘记,自己与贾家的恩怨,尚且还未了断,哪里还有心情,想其他的事情?
心神渐定,略微抬眸,却已经察觉几道目光,正似有意若无意地落到自己身上,或释然,或安抚,或微笑,或疑惑,还有叫人咬牙切齿的戏谑,内中有一人,眸光格外深邃,格外锐利,让人心头有微凛的感觉,那是,忠顺王李穆。
黛玉心头不免有些沉重,不经意间,却见李稹微牵唇角,旋即抬起持酒杯的手,朝自己的方向一晃,不动声色地在空中比画了几下。
见了他的手势,黛玉心念一转,猜出他写的是一个“子”字,深想一回,已经明白过来,便以淡笑相应,却并不言语。
一时宴毕,众人皆自行散去,黛玉、水湄相携着,折返朝云宫,说了几句饮宴的话,便各自回房。
回到清芷水榭,黛玉卸了妆,却并不换衣服,只说自己要看一会子书,将绯烟及其他侍女都打发下去歇息,只留下雪雁在身边伺候。
已是夜阑更深,喧嚣了一天的皇宫安静下来,黛玉持了一卷书,翻看几页,雪雁在一旁静静相陪,用挑子挑亮烛火,过了半晌,实在按捺不住,开口劝道:“姑娘去饮宴,必定累了,还是早些歇息罢,这些书又跑不了,明儿个白天再看也使得。”
黛玉微牵唇角,淡静道:“我还支撑得住,何况,待会儿会有人过来说话,哪里能够歇息?”
雪雁闻言一惊,蹙眉道:“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会有人过来?”心念一转,已经醒悟过来,轻轻咬唇道:“莫非是皇上?”
“不错,”黛玉抚摸着手腕上莹然生光的手镯,眉眼纹丝不动,宁婉道,“刚才在宴席上,皇上用手势写了一个‘子’,似乎是说,要在子时过来探访,不过,我也只是揣测罢了,他若不来,我们自己守岁迎新,也很不错。”
雪雁听了,点了点头,这才明白过来,正要说话时,却听得窗下已经传来李稹的淡笑声,旋即听得他道:“朕既有言在先,又岂会失约?”
听了这话,雪雁连忙站起身来,启窗看时,果然见李稹一袭常服,长身而立,身侧只随着一位内侍。
雪雁见状,不由一阵心慌,一面福身请安,一面陪笑道:“皇上稍等片刻,奴婢即刻开门。”
“不必,”李稹抬手一摆,止道,“刚才在酒席上,喝了不少酒,还是站在这儿舒服一些。”
黛玉听了便一笑,搁下书卷道:“既是这样,我也出去罢。”说着,果然自己开了门,带着雪雁,款款步到庭院中。
天近子时,因是除夕,天上并没有月亮,回廊的灯笼遥遥射过来,朦朦胧胧,天地间仿佛笼了一层如乳如烟的薄雾,袅袅梅香随着夜风飘荡过来,盈满心脾,婉转醉人。
夜阑,更深,李稹、黛玉在庭院中踱步,四周静寂无声,唯听得风声自耳边漱漱而过,带着清浅的梅香,似有还无,醉人心扉。
走了一会儿,李稹侧头看了黛玉一眼,神色甚是温软,却带了一丝唏嘘之意,只是叹息不语。
黛玉心中微愕,但她到底是心思明透之人,沉吟片刻,立即明白他的心意,浅笑道:“今天的事情,皇上不必觉得歉疚,毕竟,明蕙已经全身而退,毫无损伤。”
李稹闻言,依旧皱着眉峰,神色不见半点放松,感慨道:“话虽是这样说没错,但之前朕就应承过,绝不会让你受委屈,今晚却还是失言了,尤其是周更衣,在那里胡说八道,辱了姑娘清誉,朕心里实在觉得歉疚。”
黛玉含笑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婉然道:“皇上说这话,便是客套了,人在红尘,何处没有纷争?皇上对我诚挚,我很感激,但有些事情,我总得自己应付,岂能事事依赖皇上?”
这番话温婉道来,是一如既往的吴侬软语,然而言语之间,隽着一丝高洁绝俗,李稹细细听了,心中不免对她生出另眼相待之意,又想起今儿个在宴席上,黛玉将周贵嫔堵得说不出话,不觉赞叹道:“姑娘说的也对,方才你应付自如,将周贵嫔,不,应该说是周更衣气得头昏脑胀,实在叫人大开眼界,再也不敢小觑姑娘。”
听他赞不绝口,黛玉脸上不免泛起一朵红霞,蓦然想起一事,便看着李稹,转换话题,问道:“刚才在宴席上,坐在皇后席下的那位妃嫔,瞧着似乎很好很难得呢。”
李稹听了,也不好在刚才的话题上牵扯,只是心中却甚是冷然,他已经答允过,无论如何,都会尽全力护黛玉周全,元妃却屡次做出出格之举,是可忍,孰不可忍?
心中默默思量,唇角却舒展出明朗的笑纹,湛然道:“姑娘说的那个女子,是朕奶娘的女儿,虽然很早就进了宫,但因她出身低微,直到如今才熬到兰妃的位置,不过,她的性情甚是直爽,不喜与人争风吃醋,对朕也忠心,无论朕要她做什么,都绝不推辞,是个不错的女子。”
说到这里,凝睇着正在沉吟的黛玉,静了一下,继而若有所思地道:“今儿个姑娘与北王爷合奏,当真是默契十足,瞧着竟像预先练习过一般,怎么之前姑娘与北王爷认识吗?”
黛玉温婉浅笑,答道:“我与湄郡主相识后,受郡主之邀,曾在北王府住过几天,就在那时见过北王爷,也听过他抚琴,至于合奏,却是从未有过的。”
李稹这才明白,本想再开口,推断刚才在宴席上水溶出言推拒婚事的缘由,却又不愿让黛玉尴尬,便扬唇一笑,旋即道:“瞧朕真是糊涂,如此良宵,何必总是说其他人?不如还是聊朕与郡主罢。”
闻言黛玉一噎,登时说不出话来,李稹却是一脸悠然,负着手道:“说起来,朕与林姑娘,相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却一直不知道姑娘的闺名,虽说闺阁女子,名字不可轻易示人,但有些时候,也不必太拘泥了,不知姑娘是否能够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