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再再再譬如说,程英交给她一封信,一封来自戚少商的信。戚少商伤心失意,难以接受息红泪另择佳偶,遂在中原大地上四处游荡。他游着游着,赫然得知龙王主动扒掉面具,一夜之间升级为长江南北最可怕的霸主,自然大吃一惊,犹豫着给她寄来书信,流露出进京围观她的意愿。由于他居无定所,她想回信也不能,被迫静待他的下一步消息。
她有诸多事务缠身,遂一口气忙到傍晚,一抬头,发觉天边尽是织锦般的彩霞,不由微微一笑,在霞光未散时,起身去看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总是关注自己,鲜少记着别人的功劳,亦极少在意别人的心情和感想。于是他想当然地认为,全是因为他自行想通,心境转变,壅塞的真气才能慢慢打通,令他恢复如常。他认定了这一解释,遂推断出自己已克服《山字经》颠倒错乱的困难,无需苏夜从旁帮忙。
可是,他忘了程灵素尽心尽力地诊治他,也出了不少力。她一边想方设法将他控制在分舵里,一边怕他当真变成废人,耗费无数精力疏通他的经脉。
如果说他是规划不合理的下水道,程灵素就是清理堵塞部分的维修人员。他以为把堵住的东西清走,等同于以后平安无事,真是大错特错。他身上的隐患始终都在,等他与苏夜级别的高手激战时,再跳出来让他吃个大亏。
“你这么老的人,”苏夜说,“为啥不长记性?”
她仍坐在原来那把椅子上,和元十三限说话。元十三限却不肯回答。他想不出怎么回答,才能不失颜面。事实上,即使他脸皮加厚一倍,同样会觉得无话可说。
“这是第二次,有第三次的话,”苏夜又说,“我不再帮你,我直接杀了你。你们自在门下,人人惊才绝艳,绝非平庸之辈。可我都不怕蔡京,岂会害怕得罪你们?”
元十三限仍不说话。
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也会无奈,也会放弃,也会想一想“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这一刻,他体会到将他灭顶的心灰意冷。
他不想再招惹苏夜了,只想听从她的安排,省心省力地走出下一步。这依然是几乎被他遗忘的陌生感触,使他重新有了新鲜感,且伴随着些微的失落。如果他能够表现出退缩之意,他会的。可他成名后的几十年间,早已不记得如何退缩。他只是面无表情盯着上空,像是失去了说话能力。
苏夜叹了口气,却未再多说,扭过头,盯着那扇厚厚的石门。这两道目光仿佛具有灵性,盯着盯着,石门突然打开,露出程灵素纤瘦的身影。
她无言望了望元十三限,眼底居然颇有怜悯之意,显见同情他的遭遇。元十三限今天这跟头栽得着实不浅,使她们纷纷摇头叹息,不大好意思和他计较,继续往他伤口上撒盐。但她们面对他的时候,终究是无话可说了。
她手里拈着一张普普通通的纸条,一扬手,纸条笔直飞向苏夜。苏夜接住它时,石门又静悄悄关上,而程灵素已姗姗远去。
纸条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写着的内容。纸上墨迹淋漓,文字弯弯曲曲,极为奇怪,像驱邪用的鬼画符,又像无人能破解的天书。世间能破解这种密码的人,全部与苏夜有关。这也是她传讯之时,最常采用的暗记。
她一看这纸条,双眼蓦地异彩涟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是发自内心的开怀微笑,代表她心情极好,也让元十三限狐疑地瞥向她,猜想她为何发笑。
他马上就不用猜了,因为苏夜完全不想卖关子。她不自觉地摇摇头,展开纸条,双手各持一端,像个真正的小姑娘似的,顽皮地向他展示它。
然后,她顶着他如有实质的锐利眼神,笑道:“你看不懂?看不懂也没关系。这张纸上,写的正是三鞭道人的下落。你按图索骥……不对,按纸索骥,便可找到他了。”
话音方落,元十三限眼睛立刻睁大,眼中现出复杂至极的光芒。以苏夜的能力,照样形容不出这种光芒,只能面露微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说实话,若把她换到他的位置上,她的心情肯定也是复杂难言,不敢相信事情竟然如此讽刺。但是,这能怪得了谁呢?
她不再唠叨,顺手把纸条折好,放进袖子里,安然问道:“告诉我,现在你还想去找他吗?”
元十三限终于开口。他只说了一个字,“想。”
第五百三十六章
遇仙楼,方应看的遇仙楼。
一夜之间, 它名声大噪, 已超越了位于是非之地的三合楼。五湖龙王事后送来一箱金银, 作为她当晚大打出手的补偿。方应看毫不客气地笑纳了,用这笔钱重新修缮, 把它修饰的尽善尽美,比以前更富丽典雅。
王小石进门前,仰头怔怔看它, 脸上出现中年人才会有的、历经沧桑的神情。他仍很年轻, 进京的时间也不算长。可他已亲身体会到, 江湖枭雄为争夺龙头老大的地位,可以多么尔虞我诈, 多么不择手段。他的血当然还是热的, 但有时也会冷, 被逼无奈的冷。他见识了各色各样的人, 经历过瞬息万变的危局,已明白不能只凭一腔热血做事, 不然他腔子里的血, 只会白白浪费。
此时, 他没想苏梦枕, 没想苏夜, 想的是白愁飞。事到如今,他依然判断不出哪件事给他的冲击更大,是苏夜重创苏梦枕?还是白愁飞不为人知的恶行?这两个人给他留下无比深刻的印象, 让他受到极大的教训,区别仅在,一个被证明是误会,一个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想有想完的时候,叹也有叹完的一天。没过多久,他蓦地长出一口气,然后低头,迈步,堂而皇之走进这座酒楼,向掌柜本人说出暗号。有人过来招呼他,领他登上二楼,为他指出他应该进去的那间房。
房间阔大华丽,飘散着淡淡的香气,陈设亦十分精美。但是,这其实是白费心思,因为无论多么淡雅的幽香,被酒肉之气一冲,也会黯然失色,让人忍不住可惜那些上好的香料。幽雅清淡与觥筹交错,本就是不太搭调的两个词。
房中共坐着三个人,居中者面如冠玉,意态优雅,乍一看,看不出多大年纪;居左者紫色脸膛,留着五绺长须,具有不怒自威的威仪;居右者脸色赤红,外表倒也威武,却总是露出一点蓄意讨好的味道,气质顿时落于下乘。
他们是蔡京,傅宗书和龙八太爷。
三个月前,蔡、傅两人乘坐一辆普通马车,当街拦住王小石,不惜自降身份,寻找和他对话的机会。昨天,仅傅宗书一人故技重施,偷偷找到他,当面告诉他,倘若他有意继续之前的话题,太师会在遇仙楼等他。
蔡京选择遇仙楼做会面地点,目的不问可知。遇仙楼之战乃是京城局势的转折点,亦导致苏梦枕伤重难愈,树大夫愁眉不展。但凡王小石对这位大哥还有点感情,就会被它引发遐思,想起五湖龙王的翻脸无情。他越是不满龙王,就越容易答应蔡京的提议。
这三个人里,地位最高的蔡京微笑不语,打量他时,目光仍然不加掩饰,尽显欣赏之意。傅宗书的脸却紧紧板着,不肯施舍哪怕一个笑容。而龙八……有前两位挡在前头,龙八眼神如何、表情如何,都不会有人关心。
王小石在心底一声长叹,淡然道:“太师,相爷,龙八太爷。”
傅宗书紧绷着脸,从紧抿的唇里吐出一个字,“坐。”
双方一向水火不容,谁都看不上谁,能够和气相处,坐在同一个包间里,全赖苏夜之功。傅宗书曾说,目标既然是苏夜,大家就应该只关心“杀龙大计”,无关的事情一概不理,一概不谈,就算有啥矛盾,也暂时搁置,等大计成功了再说。
“杀龙大计”这名字十分直白,若出自普通人之口,难免会冒犯龙八太爷的虎威。然而,他在蔡京面前出奇恭顺,装作自己并不姓龙,从不以“杀龙”二字为意。
王小石无意多说,屁股一沾座椅,立刻说道:“我答应你们。”
蔡京眉毛倏地扬起,扬出浅浅的弧度,仿佛写在他眉间的意外。龙八转头看他,又去看王小石,像是没听懂这句话。于是只剩傅宗书一人,按捺住满心惊讶,诧异道:“你说什么?”
假如他期待截然不同的答案,将会大失所望。王小石直视蔡京,神色异常平静,缓缓道:“我不愿杀人,不愿和你们合作。”
龙八不必人家吩咐,立刻喝道:“大胆!这就是你对太师说话的态度?”
蔡京却道:“我知道。”
他身后垂下两道帐幔,帐幔里鬼影幢幢,应当是他最为信任的贴身护卫。王小石若有犯上之举,将当场陷入苦战。所幸气氛凝重而平静,王小石也好,蔡京也好,均无骤然发难的意思。
王小石顿了一顿,继续用龙八看不过眼的态度,道:“可我确实希望她死。”
这种话从他这么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实在令人震惊,也实在值得重视。他年纪很轻,辈分也不出奇,但他的话是有分量的。蔡京可以轻蔑任何一名俯首帖耳的官员,却无法轻蔑他。
他不等三人有所反应,马上补了一句,“我想除掉她。”